独孤衍形色肃穆,虽一夜未眠,但身子笔挺眼神坚毅,与病容憔悴、行将就木的陈定霁一康一病,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原先,陈定霁在斛律太后和独孤衍面前都只有表面的恭顺,意气风发的权相居于万人之上,却也从不将这“一人之下”的“人”真正放在眼里,从来都只能把本就勉强坐上皇位的小儿独孤衍衬得更加弱小无助。
今日,居然翻转过来,斛律太后心中,不免畅快。
“文光如此反对,不惜以这疲敝之躯亲自入宫来劝说,恐怕不是单单认为将庄氏封为公主不和体统吧。”斛律太后也学会了陈定霁从前在他面前的气定神闲,“庄氏曾是被文光厌弃的宠姬,转眼间却因为自身的医术摇身一变成了我大齐的长公主,成了文光的‘君’。这地位倒转之事,传到朝野上下,传到整个长安城,恐怕也是大齐开国百年来,难得的美谈。”
“咳咳,咳咳,娘娘,何必如此,”陈定霁又一次剧烈地咳嗽,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何必如此羞辱微臣,微臣不过是为,咳咳,为陛下和娘娘的江山社稷着想。”
“中书令的一番心意,朕心领了。”独孤衍扫了一眼面前这个早已不复当初的青年,嘴上岿然不动,眼角却藏不住得意之色,“朕心意已决,庄氏令涵,祖籍延州,崔孝冲将军表妹,因治乱平疫有功,特封为玉罗长公主。”
于是,在八月初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早晨,长安城中便开始同时流传着两个震惊天下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昨夜一向神秘又沉静无波的端华侯府突然生了大火,端华侯次子、长安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京兆尹霍长晟不幸葬身火海。而他的妻子,如今久居病中、权势大不如前的宋国公陈定霁和朝中新贵勇尚伯陈定霖的嫡亲妹妹陈定雯,也因为奋不顾身冲进火场想救丈夫一命而差点为其殉情,幸好被忠勇的婢女挡下,才只是烧伤了双手。
第二个消息,小皇帝独孤衍发了上谕,封庄氏女令涵为玉罗长公主。关于庄氏的来历,大家众说纷纭,有说她是沾了表哥崔孝冲的光,有说她曾经在延州为那场原本差点蔓延全国的疫病立下过大功,还有说她其实是宋国公的宠姬,与宋国公决裂后生下了宋国公的孩子,转身便入宫投靠了斛律太后母子,不知用什么办法,哄得小皇帝破例给她封了长公主之位。
流言纷纷,句句都指向了宋国公府。
这下,一年来经历了许多风雨、今日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喘息机会的宋国公府,又一次成为了风暴漩涡的中心。
淳于氏作为当家主母、一品诰命,原本也算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这两件事却如同当头棒喝一般,让她霎时间,竟然完全不知所措。
但同样也处在风暴漩涡中心的庄令涵却一心出宫,接了暂住在铭柔阁中、等了她一夜的磐引,并着她牵挂多时的小茱,共同搬进了独孤衍为她安排的,新的居所。
新的居所名叫如意园,原本是已经在延州被陈定霁当众杀死的前任太监总管彭楚的一个私家别院,彭楚死后,如意园被斛律太后收走,一直空着。
庄令涵虽说是个异性公主,但好歹也需得到本朝公主半数的待遇。没了食邑,独孤衍的意思是为她重新盖一座公主府,但庄令涵极力推辞,说自己出自民间,实在不能与金枝玉叶的公主们相提并论,独孤衍想起了如意园的存在,便退而求其次,将这座不算大的宅邸次给了庄令涵。
刚刚才盖好了勇尚伯爵府的工匠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如意园靠近驿馆,而驿馆是庄令涵两世第一次来长安时的落脚之地,路过驿馆,与磐引和小茱共同踏足这才匆匆为自己打扫收拾出来的院落时,庄令涵这才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谁曾想,昨日此时,她还处在对小茱的安危的无限担忧之中,因为假死之事和陈定霁敏感的身份,根本不敢正大光明在长安城中现身。
今日,她却已然成了这大齐皇室一员,虽不算多么金尊玉贵,却也再不是白氏、淳于氏之流,能够随意羞辱拿捏的、不见得光的外室了。
她想起在金河郡让陈定霁试药时,陈定霁曾说过可以将她捧高。
当日,她只当他玩笑,也深知这些所谓的荣华富贵,不过是又一道囚她困她的枷锁。
她也曾贵为太子妃,却依然没有尊严,被陈定霁玩。弄于鼓掌,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但这次不同,到底是不同的。
先前延州之疫种下的因终于结出了独属于她的果,她行医施药,原本就积了半生的功德。
时候总会到的。
她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板,不再是谁的附庸。
到了夜半,将小茱哄入睡的庄令涵一身疲惫,与伺候她沐浴的磐引闲聊了几句之后,也径自上了床榻,准备在这陌生的院落中安然入睡。
来到长安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无比沉静,不再担惊受怕,不再战战兢兢。
斛律太后听说小茱姓夏后,十分满意。
毕竟自己的身世在延州太守府上那场晚宴上便已暴露无疑,单独面对斛律太后,庄令涵无需遮掩,便说了小茱的全名。
这个名字,更能说明她与陈定霁决裂的彻底,斛律太后又专门派了两个乳母来照顾小茱,小茱很快便适应了新的环境和新的照拂。
昨日奔波,昨夜先是经历了端华侯府上的惊心动魄,又是在与独孤衍的你来我往中几乎一夜未眠,此刻早已疲惫至极。
庄令涵闭上了眼,想着自己临走前写的那些医术的书稿,慢慢失去了意识。
“公主殿下,”最后一刻,却听到了陈定霁的声音,“恕微臣深夜冒昧,公主殿下你,昨夜,是如何为陛下治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