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日国公府内老太君白氏突发内中风,自己与庄氏共同为其诊病,庄氏说她不擅长施针,将施针一事全权交给自己,是自谦的话。
只见庄令涵迅速又往独孤衍的颈上肩上扎了几枚银针,在独孤衍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才对平躺在龙榻上的他,轻言细语地说道:
“陛下是不是觉得累,无论是学不完的功课,听不完的教导,还有用不完的规矩?是不是由心到身,被那无尽的疲惫占满,但越是疲惫,越有另一个人在耳边告诉陛下,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对不对?”
“你……就凭你,你怎么知道的?”独孤衍的声音带着颤抖。
“先帝励精图治,将这大齐的重任交付到陛下手里,陛下万万不可辜负,一切的一切,都要以江山大局为重——”
她看着独孤衍紧紧皱起的眉,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他们是不是这么说的?”
“呃,”独孤衍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发问断断续续,“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朕的母后找来为朕治病的医女吗?”
“陛下从小受万人瞩目,身上有着先帝和娘娘的无尽期望,所以无论喜怒哀乐,陛下都只能极力克制……”庄令涵并未回答独孤衍,“在众臣百官和天下万民之前,要有帝王之相;即使回到深宫,回到与陛下相依为命的太后娘娘身边,也不可以显露自己的胆怯和贪心,因为所有人,都不希望陛下那样,对不对?”
“庄氏……”一旁的赵太医看不过眼,小声出言阻止,“陛下的身体已经在承受无尽的苦楚了,你又何必再出言刺激?我,微臣怕……”
“陛下,”庄令涵提了一点音量,“先回答妾的问题,陛下。”
“朕,朕好痛……”独孤衍尚未长开的双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顺着他略显苍白的面颊流向了身下已被玷污的床单,“你若是来医治朕的,就快快拿出你的方子来,若是,若是不行,朕杀了你!”
最后几个字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独孤衍很想起身亲自动手,反正他也处死过无数惹恼他的宫人,奈何头上肩上的银针如同封印他的枷锁,让他只能待在原地动弹不得。
町儿见状,想要上前相助,转脸见到庄令涵如常的神色,最终停住了。
“手握生杀大权,陛下想杀妾,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一面说,一面继续用银针,沿着独孤衍的身体从上至下地找准穴位刺入,“可是也正是这样的权力,才让陛下一直幽居在这见不得光的后宫中,被迫隐藏所有的情感,做一个称职合格的玩偶,不是吗?”
独孤衍不说话,赵太医和町儿自然也不说话。
“陛下今日突然发病,依妾看,并非多么怪异的奇难杂症,”庄令涵这才停了下来,看向了身后的赵太医,“而是陛下心中郁结难舒。可怜陛下只有九岁却要承受这本不应该承受的重担,妾今日可以为陛下医治,却治不了根本。”
说着,她起身向一旁让开,示意赵太医为独孤衍把脉。
赵太医握着独孤衍的脉搏沉吟良久,也不得不认同了庄令涵的诊断。
“陛下,庄氏所言不虚。”赵太医跪了下来,双手撑地,“陛下心结混乱,许久未得安寝,日夜忧思过度,才造成了今日这个难堪的局面。”
“那——”独孤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依你们看,朕的病是没法医治了?”
赵太医抬头看向庄令涵,后者从容一笑,道:“汤剂与针灸,自然能帮助陛下解了今日的苦痛。若是陛下想要长久的安宁,除了要爱惜自己的龙体之外,更重要的,自然是保持良好的心境,毕竟陛下……陛下在妾的眼里,还只是个九岁孩子,要陛下担起这天下之责,太难为陛下了。”
“罢了,”过了良久,从剧痛中慢慢苏醒的独孤衍也恢复了清明,庄令涵撤去了他身上的银针,代替了町儿,将独孤衍扶着坐了起来,听到独孤衍那刻意压制自己的清冷语气,“赵太医和町儿姐姐也辛苦了,你们先退下吧。”
一夜之后,已经完全恢复如初的独孤衍急急召来了身边他最为信任的太监首领谢奇,说他要拟下圣旨,封这位从前名不见经传、却迅速治好了他怪病的庄神医,为玉罗公主。
不对,他又想了想,是玉罗长公主。
***
庄令涵原本只是想为还不知境况的陈定雯,先提前求一个免罪的。
生杀大权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若独孤衍开了口,即使是端华侯夫妇和霍长昊再怎么不满,也翻不起多么大的风浪。
但话到嘴边,又想起霍长晟被杀一事眼下还未被人知晓,她这就张口替陈定雯求情,只能无端把自己推入新的漩涡,让自己惹祸上身。
虽然,霍长晟之死,与她确实又脱不了干系。
可她正在犹豫之时,被她用言语安抚了一夜的独孤衍早已按捺不住,挥手便叫来了太监总管谢奇,直剌剌地宣布了自己要封她为公主之事。
谢奇呆愣了片刻,却也不敢忤逆这位脾气怪异的少年天子,神色不明地匆匆出去。
不多时,同样一夜未眠的斛律太后闻讯赶来,正要拿出母亲兼太后的威严来“劝”独孤衍收回这个过于荒谬的决定,殿外又突然来了通报,说久病未愈、一直没有露面的宋国公陈定霁,坐了轮椅进宫。
陈定霁从前只会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入宫,今日却沦落到只能坐轮椅,靠人推着才能勉强挪步,不得不说,风水轮流转。
斛律太后看着满头白发、形容憔悴到几乎半截入了土的昔日同盟和今日政敌,心中那萦绕许久的疑虑,也消弭了大半。
只是,陈定霁一开口,便又让她眉头深锁,陷入了审慎的思考:
“咳咳,陛下,微臣听闻陛下要封微臣这落跑的,咳咳,女人为公主。”陈定霁的嘴唇毫无血色,几声咳嗽更是撕心裂肺,“长公主,咳咳……此女曾以死遁之术,咳咳,骗过微臣,心机叵测,咳咳……她,何德何能?怎可入宗庙玉牒,与其他宗室一齐,咳咳,享万民供奉?”
“庄氏医德深厚,心怀天下,朕早已听说,她曾于延州和金河郡中以一身之轻为除疫立下不世功劳。何况昨夜,又挺身而出救下朕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