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崔孝冲以“表妹庄氏”身份重新带回齐宫的她,又会改写什么,她根本无暇细思。
齐帝独孤衍所居的建章宫中,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宫女、太监、侍卫、太医,还有端坐于床前一丈开外,将手中的巾帕攥出了破碎痕迹的斛律太后。
独孤衍在龙榻上反复翻滚,嗷嗷痛叫,这个早早就被加诸了整个江山的少年,此刻却也毫不避讳地展露着和其他同龄人相同的、对待皮肉之痛最原始最本能的呼喊。
一旁立着的几位太医,有些是庄令涵在铭柔阁见过的,不过这过了近一年的时间,除了赵太医以外,其余之人,恐怕也无心细想,这个被崔孝冲带进来,又在斛律太后复杂的眼神之下被允许给小皇帝医治的年轻女人,究竟是谁。
庄令涵短短一生十八载,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时刻。
在她仅有六岁的时候,她便能用已经十分出色的医术,救过襄州大战里浴血奋战的许多将士的性命。
后来她手下医人无数,被铭记于心的,总是那么几场似是预谋又似是无心插柳的“力挽狂澜”:
铭柔阁的萧毅,延州的陈定霁,宋国公府的白氏
——还有现在,被期待又被同时质疑的,齐宫中的独孤衍。
独孤衍乱滚,就连斛律太后这个亲生母亲,都不能将其安抚下来,乖乖躺着不动,让几位太医诊治。
“太后娘娘,”庄令涵规矩地施礼,绝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也许正是因为关心陛下的人太多,陛下不忍被众人见他如此窘态,才不肯听太后的劝导的。”
“陛下的肩上担着大齐的万里江山,”斛律太后渐渐恢复了端肃,不怒自威,“若是连这小小的病症都觉难堪,以后又该如何坦然面对天下万民?”
“娘娘,妾的医术,娘娘在延州也曾见识过,”庄令涵不紧不慢,“若娘娘……信得过妾,可以将陛下的病,全权交给妾。”
斛律太后眸色微凛,眼角的泪痣,也陡然多了几分凌厉之气:“你是文光的宠姬,我又怎么敢放心,把陛下的命都交给你。”
“想必妾的表哥刚刚已经向娘娘禀明了,妾与宋国公决裂,妾受表哥庇佑才顺利产子,这次回来,想起了娘娘在延州曾招揽过妾。只怪妾当初被宋国公蒙蔽,以为他权势熏天,可以许妾正妻之位,谁曾想……”
她故意欲言又止,低头看着斛律太后蜀锦的绣鞋上绝美无双的绣纹,斛律太后依旧那么钟爱这些精绣之物,并没有什么变化:
“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妾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纵使满身医术,若无用武之地,也难为自己挣得一瓦遮头。”
“所以你即使身怀绝世医术,也断不肯为文光医治?”斛律太后笑了笑,“庄氏,男人是最不可靠的,对不对?”
“靠人,从来都不如靠己。”这话也算发自她肺腑,“若娘娘不放心,赵太医可与妾一并。”
就在她们二人你来我往之时,其他在场的几位太医依旧没能商议出破解之法。
斛律太后暗忖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庄令涵的请求,只留了町儿和赵太医在寝宫之内,其余众人皆退下。
听到耳边的杂音消失了大半,独孤衍似乎也冷了不少,终于停下了翻滚,侧躺在龙榻上,幽幽地看着半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绝色的女子。
母后不允许他过早地接触美色,这又是何意?
只有他深重的呼吸,还在昭示着他此刻身体无尽的痛苦。
“痛就叫出来,痛痛快快地叫出来,”町儿早已将银针在庄令涵手边放好,庄令涵不动声色地捏起一根,慢慢向独孤衍凌乱的头发靠近,“妾向陛下保证,不会告诉太后娘娘哪怕多一个字。”
“啊——”
那痛意似乎一瞬间便又窜上了独孤衍的头顶,目眦尽裂的少年,此时没有半点帝王的龙霸之气,正当他要再次翻身,以反复的翻滚来缓解周身袭来的剧痛之时,庄令涵已经眼疾手快,用银针封住了他头顶的几个穴位。
一旁沉默不语的赵太医,见状吃了一惊。
先前,在看到庄令涵出现的一刹那,赵太医以多年在齐宫的摸爬滚打积累的、不动如山的经验,才勉强克制了自己惊讶的表情。
他先前听宋国公府的人提起过庄氏蹊跷之死,心中虽有疑惑但毕竟事不干己。
今日,庄氏骤然又以崔孝冲表妹的身份出现,并很快便伶牙俐齿地说服了斛律太后,将小皇帝的病全权交托于她
——他不得不再次感慨,这个诱得宋国公在延州当众破了自己之戒的貌美女子,到底藏了多少深不见底的本事?
佩服两个字,对于赵太医这种年过半百也算阅人无数的人来说,其实是极为奢侈的。
赵太医上一次由衷地佩服,还是对宋国公陈定霁。
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攻城略地,回朝后的雷厉风行一手遮天,赵太医身为太医,距离一国的权力中心极近又只需要呈冷眼旁观之态,若是陈定霁哪一天学了前朝的王茫董酌,篡了这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齐皇位,赵太医也并不会多么惊奇。
只是如今这段时日里,这个年青的权相不仅一病不起,数月都不曾出府露面,他曾捧在手心上的女人,却似乎要与权相割席。
而眼下,赵太医再次不吝将发自肺腑的由衷佩服,心甘情愿地赠予他面前这个迅速收服了帝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但实际却如同傀儡一般命运多舛的少年皇帝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