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急病事发突然,我也确实是才醒来一日。”陈定霁顿了顿,“但你也见到了,我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病入膏肓、只靠一口气吊着,并非我不想回到病前那般的状态,而是——”
说到此处,陈定霁又回头,轻轻地抬头看了晴方一眼。
崔孝冲不自觉地沉下了脸色。
“朝中上下,仍然有许多人不满我们,”陈定霁继续说道,“除了斛律氏以外,应当还有第三股甚至第四股势力。既然我病了,干脆就将这个消息扩散开去,等他们自己出手,露出马脚。到时候,我们只需要坐收渔利即可。”
“还是君侯考虑得周到妥帖。”崔孝冲不由地由衷赞叹,自己一介武夫,不仅是在战场上的调兵遣将不及比他年青的君侯,在弄权谋略上,更是远远不及。
“既然我要装病,便需要做戏做全套,”陈定霁敛了敛眉,看向崔孝冲的眼里,多了几分难得的渴求和深情,“亲卫营之事,多半要交给孝冲你了。军权是保证我相权的重要基石,只要牢牢掌握军权,即使朝堂上再多的翻云覆雨,我们也一定会永立不败之地。”
他用了“我们”这样的字眼,他用来都将她视为自己人。
“请君侯放心,属下会看顾好亲卫营,绝不让君侯在朝堂上有任何后顾之忧。”
听到此处,刚刚还萦绕在崔孝冲心头的疑云杂念,统统消失殆尽,他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施礼,声如洪钟:
“属下能跟随君侯左右,得君侯如此信赖,将这等机要之事告知属下,是属下之幸。日后不管君侯遇到何种危险,身处何地,只要属下活着,必将拼尽全力保护君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番慷慨陈词,引得陈定霁原本一潭死水的心也泛起了一点波澜,待晴方将崔孝冲送走之后,他正欲与晴方说些什么,却听到晴方关上了门后,神色肃然地说道:
“七郎,能有崔将军这样,鞠躬尽瘁的手下,原本是你的幸运。可若他日,他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誓死效忠的君侯,真正效忠的、心里装的,是敌周的皇帝,他又该,如何自处?”
陈定霁闭上了朗目,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忠君与忠上,在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人的身上,从来都是一体共存的。对于崔孝冲这样世代的大齐子民来说,效忠齐室、效忠齐帝乃是理所应当、刻入骨髓的习惯,可效忠他陈定霁本人,却是因为他们战场上的惺惺相惜、他对他的破格提拔和器重。
前者是道,后者是义。
当道与义不相容甚至南辕北辙,才是真正让人难以接受、又必须做出决定的艰难时刻。
因而,不止是崔孝冲,还有亲卫营、陈家军,以及朝堂上众多他从寒门破格提拔的文臣武将,都有面临这个抉择的时候。
跟着他一起兴周败齐,是为不忠;因为他的立场而与他为敌,是为不义。
这么多年来,越是他看重提拔之人,就越是忠心耿耿、肝胆相照的纯臣,而越是纯臣,就越容易在这样的困局中难以自洽,进退两难。
有时候,不如做个小人。
但,他陈定霁若是真小人,他又大可不必为了区区灭门仇恨,一路忍辱负重到今日;反正他在大齐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报仇雪恨与权力之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他忘不掉。
他知道,他面前和她一样以命相搏的三姐,也忘不掉。
“反正我这个人也是为了复仇才苟活到今日,”陈定霁自嘲地笑了笑,“他们误信奸人,将江山托付给敌周细作,我到时候左不过……拿这条命赔给他们便是了,划算得很。”
“七郎,我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晴方为他重新倒了杯热茶,“若是崔孝冲这样的心腹,都不肯全心全意地跟随你……为保你大业顺利,姐姐不在乎牺牲自己。”
陈定霁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了茶盏上,一动不动。
“七郎……”晴方见他凝住了神色,不知是否被她所言触动,轻轻唤了他一声,“姐姐和你一样,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姐姐辗转到了长安,为奴十一载,虽然比不上长安城中的名门闺秀那般千娇百媚,但真要拿下崔孝冲这样的武夫,也不是毫无把握……”
“三姐!”陈定霁攥着手中的茶盏,忍了很久,终于又将那茶盏稳稳地放了回来,“自从我来到齐地,以‘陈定霁’的身份慢慢获取了一些军功之后,便不断地有人打着各种旗号向我送了各种各样的美人,可我从来都没有收下过。”
晴方屏住了呼吸,耐心地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曾经不近女色,当然有我这特殊的身份、和少时家中之故,但更重要的是,我平生最痛恨以美色换取利益,更看不上这样的人。你,你是我的亲姐姐,我又怎么会把你推下那样的深渊?”
“七郎,姐姐不在乎自己的。”晴方挪步到了陈定霁的身后,一下一下抚着他挺直的腰背,“你我姐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你将我这个姐姐放在了心中如此重要的位置,姐姐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