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寒气刺骨,虽然明明已穿得足够厚实,可庄令涵还是觉得越往前行,身上越是冷。
大约是起先在那浴房之内实在欲。火炽烈,与眼下这个入骨之寒的冬夜,是堪堪的冰火两重天吧。
三人一路疾行,没有半分多余的言语。陈定霁既然不开口问,她便也不能仔细询问病况如何,反正到了那处一瞧白氏,再问也不迟。
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三人便从北苑正门入内。回想早上来的时候,他们去的是淳于氏所居的小院,眼下进门,却是往了另一个方向去。
又拐了好几进院落,庄令涵才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卧房。
入了里面,那卧房并不如想象中宽大,紧闭的窗牗之前立了好几个年青男女,个个的衣冠都略显凌乱,应该俱是被从睡梦中唤醒的。除了陈定雯,她只记得其中那个略高大的,似乎是陈定霁口中的“三郎”,剩下的,也应该都是陈定霁的弟妹。
听到秦媪带着他们进来的声音,那四人皆抬眼瞧了他们。想到自己是和陈定霁一并来的,庄令涵突然产生了一丝羞赧。
再仔细一看,角落里还立着面色凝怯的沈姨娘,见到她在看她,也只微微点了下头。
绕过屏风到了白氏所卧的床榻前,才看见淳于氏已经坐在了床边,满脸凝重,手上的锦帕攥得紧紧的,头上只随手插了支素色的金簪,身上的衣裙也是家常款式。
“怎么回事?”陈定霁并未行礼,直接开口问了白氏身边的陪嫁史媪。
史媪是个略有些黄瘦的老妪,虽然年纪已过花甲,但松垮的眼周却丝毫不消目露的精光。
史媪闻言,先抬头看了淳于氏一眼,后者一语不发,才正声开口道:“老太君每日不过戌时,便要上床就寝。今日本也如常,但刚睡下不过半个时辰,老太君唤了老奴来,说她突然腹中空空,老奴便传唤了小厨房做了些老太君爱吃的甜食和卤煮。老太君今日颇为愉悦,还温了些黄酒佐食。不曾想,刚吃完不过半个时辰,老奴伺候了老太君再上床歇息,她便突然昏厥。”
庄令涵一边听着史媪的陈述,一边仔细观察了一番床上卧着的白氏。白氏年逾六旬,头发半白,此刻虽然人是醒着的,却是口舌歪斜、不能言语。
从她与陈定霁绕过屏风而来开始,白氏那双略显浑浊的双眼便一直跟着她,见她也在看她,白氏支吾了几下,却不能吐一个好字。
虽然还未为白氏诊脉,但庄令涵几乎已经断定,白氏这是内中风。
“已经着人去宫里请赵太医和姚太医了,”淳于氏这才开了口,“庄氏是二郎你的人,也是你力荐的府医,既然来了,就让她来给老太君先看看。”
起先在浴房中的动作太烈,庄令涵此刻腰上腿上都有些酸软。她稳了稳身子,才小心上前,掏出了袖中的巾帕,搭在白氏那微微颤动的手腕上,屏息把脉。
她果然没料错,白氏确实是内中风。
白氏虽然卧在床榻之上,看不清她笼在被衾之中的身躯如何,但仅凭这白皙粗厚的腕子和白氏下颌那堆挤在一处的白肉,便也能一窥她这明显肥硕的体型。庄令涵又结合了今日早上,陈定霁与淳于氏争执的只言片语中,猜想了白氏平日里的生活状态:
养尊处优的国公府老太君,早早把管家大权下放给了儿媳,自己平日里除了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外,只是偶尔关心一下几个孙辈的生活,其余时候不是侍弄花草,就是听听下人们讲讲长安城内的见闻奇谭。
可是若是身宽体胖,又确实会加重许多内中风发作的风险。最近入冬,长安城内天气乍冷,白氏又在半夜大吃油腻之物,又兼饮酒,自然是可能诱发这突如其来的内中风的。
思来想去,庄令涵便将白氏的种种如实告知了淳于氏和陈定霁,后者凝着面容一语不发,前者则捏着锦帕抽了抽,才道:“若是果真如此,婆母可有性命之虞?”
“若是好生将养,自然是无性命之虞的。”庄令涵定了定,“不过,以老太君目前的情况,即使好转回来,想要恢复到发病前的生活状态,应该机会很低。”
“会如何?”淳于氏皱紧了眉头。
“行走坐立,饮食起居,都需要人搀扶。另外,还有言语困难,口眼歪斜,大小便失禁等等可能的情况。”庄令涵正声回道。
“庄氏,你不是一向自恃医术高明吗?为何不能治好祖母?”却是陈定雯按捺不住,从外室疾步行到内室,狠狠地瞪了庄令涵一眼,才转头,撒娇一般对淳于氏道:“祖母一向乐善好施,身康体健,怎么会患有不治之症?母亲,一定是这庄氏医术不佳,胡编乱造,若是让她来医治祖母,琤琤担心……”
床上的白氏,听到了陈定雯的狂言,立马抖了抖身子,努力想要说话,却只有“唔唔”之声。
“琤琤!”陈定霁厉声喝止,“祖母病了,你却非要在这个时候添乱,忘了今日早上,二哥跟你说的话了吗?”
陈定雯被陈定霁的严厉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看了一旁坐着的淳于氏一眼,后者清了清喉咙,道:“琤琤也是关心祖母,二郎你又何必恶语相向?”
陈定霁却丝毫不理会淳于氏的护短,只冷冷盯着还在小心翼翼偷看他的陈定雯,道:“出去。”
陈定雯咬了咬嘴唇,还想让母亲为她说话,却见淳于氏已经将目光又移回到了白氏身上,才心怀不甘地往出走,碰见背了庄令涵药箱进来的晴方,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下。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陈定霆与陈定霏默契地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了头。
“既然四姑娘和主母俱是对妾的诊断存疑,国公府也派人去请了姚太医与赵太医来,”庄令涵接过药箱,熟练地背在了身上,抬头对淳于氏毕恭毕敬地说道:“不如就让他们两位太医来再为老太君诊一次脉,再对症下药。”
“无妨,你先开方子。”陈定霁道。
整个国公府做主的是他,他都开口了,淳于氏也没有再阻挠。
庄令涵便出了内室,在陈定雯等四人所立的对面坐下,用早已备好的纸笔,闷头写下应对的药方。
这情景,恍若她刚到长安的第一晚,萧毅中毒发病时,自己冒着瓢泼大雨,从驿馆赶到铭柔阁中为萧毅诊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