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教训的极是,”陈定霁微微垂首,尾音却是上扬的,“不过,像母亲这样未雨绸缪,张口闭口都是儿子他日失势的,也是亘古罕见。毕竟父亲生前,从正二品一路被降职到了从四品,若不是有祖上这个宋国公的封号撑着,陈家怕是也不会撑到我扬眉吐气的这日。”
“二郎,你从小被拐,是你父亲和我的失职,我们确实对不住你。身为母亲,哪一个不想看着儿子好好成家立业,光耀门楣?”淳于氏说着,一脸平静,并未因陈定霁的顶撞而动怒,“你平日在朝堂上,在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前嚣张跋扈惯了,背地里有多少人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你难道心中没有一点掂量?”
“母亲,你一向深居后宅,哪里去听来这么多风言风语?朝堂之事,军中之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母亲你来操心。”陈定霁提了提音量,“母亲若是想要继续身康体健,不如学习祖母那样,安心在家中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男人们该考虑的事情,母亲又何必自添烦恼呢?”
此时黄媪刚刚端了茶进来,听到了几句陈定霁与淳于氏的争执,等了一等,才走近放下了茶杯,对淳于氏道:“主母,今年的新茶刚好用完了,给二郎拿了去年的。”
只有一杯,没有庄令涵的。
庄令涵听着他们母子的一来一回,本来便如坐针毡,黄媪这再明显不过的排斥和漠视,更让她想赶紧抽离。
但这毕竟是在国公府内,是陈定霁的地盘,她实在不好发作。
“二郎回回来我这晨省昏定都不吃茶的,他怎么会在意这里面泡的是今年还是去年的茶。”淳于氏抬眸,看了还站在原地的陈定霁和庄令涵一眼,轻声道:“站了这么久,二郎坐吧。”
陈定霁却先让了庄令涵,“小庄先生,我母亲让你坐下。”
她知道他想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只是这样,会令她更加难堪,抿了抿唇,还是先一步上了榻。
陈定霁紧随其后,上了榻,和她并排着,坐在了淳于氏小几的对面。
这样,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抓来第一次见婆母的儿媳,气氛实在诡异。
但,晴方所言的,他对母亲甚为疏离,她算是见识了。
“母亲知道,你被拐之后,那几年都在渭河的水匪山寨中长大,一直缺乏了你父亲和我的管教,对这朝堂之事见得太少太浅,也是应当。若不是因为你被你父亲寻回来之后,你一心都在战事上,回来的时候甚少,也不至于这十年来我们母子离心,你桀骜自负成了今日这样。”
说罢,淳于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庄令涵一眼,又侧脸对着陈定霁:“你父亲若是还在,你没有顺利袭了这宋国公的爵位,也许母亲也不会担忧你他日的险状。”
“我的每一次升迁,每一个军功,都是我浴血奋战拼来的,不是靠这祖上的恩荫,更不是靠朝上众人给父亲薄面。”陈定霁声音冷淡。
“那你也不能与这邺城来的女人苟且,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吗?”淳于氏手中紧紧捏着杯子,指间发白,几乎将那小杯捏碎,“你大哥谦恭孝顺,小小年纪已经战功卓著,若是他没有死在周军的冷箭之下,今日我大齐的中书令,也只会是他,根本轮不到你!”
庄令涵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边的陈定霁身体僵了僵。
她从小眼见父母恩爱和睦,父母对他们姐弟三人也是疼爱有加,即使是他们犯了错受到训诫,父母也绝不会说出这般羞辱的话语。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优点和长处,不必比来比去,伤了兄弟姐妹之间的和气。
她想到了来时在街上撞见的林林,不由得又开始担心,全然忘却了自己其实也身处危险之地。
“母亲,父亲去世之后,你便心性大变。除了无限宠溺琤琤、放任她越来越任性娇纵,就是不断向我和三郎发难,指责我们的不是,无端挑我们错处。在你的口中,我们哪里都比不上大哥。”陈定霁顿了顿,还是那样平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好大儿陈定雷,早就死了十年了,现在为这国公府遮风挡雨的人,是你最瞧不上的,从小在水匪的山寨里长大的、几乎从未在你身边的我,陈定霁。”
“你!”
“啪”的一声,淳于氏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了几案上,只余了几口的茶水四撒,在檀木的平面上划出了几道并不规则的湿线,混杂在四散的茶杯碎片里,好像在嘲讽案边这对母子的无数荒诞行径。
这下,连一旁还默不作声侍候的黄媪都抖了一抖,小心抬眼望向淳于氏,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不安。
想到眼前那个慌乱狂怒的妇人可能是上一世害死自己的元凶,即使她之前再如何痛恨陈定霁,此时却也忍不住软了几分。
恶人的母亲,果然也是恶人。
“母亲,您可是淳于氏的千金小姐,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如此不顾高门贵妇的仪态,说出去,怕是没人会相信,您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成这样。”陈定霁看着淳于氏微乱的青丝,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了,“其实也不怪您,我有时候会想,可能我和三郎,都不是您亲生的吧,如果不是,您为何眼里只有大哥和琤琤呢?”
“陈定霁,”淳于氏撩了额前松垮的鬓发,连名带姓地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了你,后来你不幸被拐,我担惊受怕了七八年,你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至于这样羞辱你的亲生母亲吗?”
“之前是我疏忽了,让琤琤这个孩子伤了庄氏,虽然事后琤琤和那乱事的马媪都受到了惩罚,可是我心里始终觉得不痛快。”陈定霁刚要继续,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张百的声音。
张百原本一路疾行过来传信,走到北苑主母的正堂门口,忽然又听见里面的争执之声,本在犹豫要不要打扰君侯,却想到先前在东门口君侯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入了内。
张百耳语时,庄令涵也悄悄抬眼观察着淳于氏。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已经恢复了平静的面色,眉头舒展,眼神淡漠,和陈定霁假寐时,分明一模一样。
毕竟是母子。
可这边的陈定霁听完了张百的话,又神色不明地看了庄令涵一眼,俯身上前,在她耳边略显轻佻地说道:
“枝枝,你怎么把你的弟弟叫来了?”
像是送了他一份大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