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盆中熊燃的炭火,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尽了,否则庄令涵怎么会觉得,从心底透出了无限的寒意呢?
陈定霁与淳于氏的这场争辩,虽然是因她而起,可她全程几乎旁观,也不可能插上任何话。
在来的马车上时,陈定霁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林林的存在,让她以为暂时不需要太过担忧,等自己渡了这场国公府的劫,再想办法将他寻到,从长计议。
可是,她不知道是林林实在大意,追着她来了国公府然后迅速被发现,还是她当时在马车上的表情、那句在口中含糊了许久的呼喊,最终被陈定霁抓住了蛛丝马迹,继而顺藤摸瓜,发现了林林。
她捏紧了琵琶袖上绵软的衣料,故意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才转头回看了陈定霁一眼,轻声道:“庄令鸿?”
陈定霁却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向拿了新的小杯正在默默喝茶的淳于氏道:“既然母亲叫庄氏来,并不是真的为了看病,那我就先带庄氏告辞了。”
她正要跟着陈定霁一同起身,却听见对面传来了淳于氏的声音:“最近这段日子里,我总是夜里少眠。自从二郎你去了延州之后,我便几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这几日,你平安回来了,却一直没有过来向我请安,我心里不踏实,这才让你把庄氏带来。”
陈定霁也停下了动作,敛了敛眉,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小庄先生,为我母亲诊一诊脉吧。”
他难得对自己如此客气,还是在他的母亲面前,庄令涵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只能颔首应诺。
几案上被淳于氏摔碎的小杯和茶水早已经被黄媪不着痕迹地清理干净了,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凹痕。黄媪将迅速取来的精美手枕挡在了那个凹痕上方,淳于氏翻了袖口,向上置了自己略有些枯瘦的腕子,庄令涵也掏出晴方绣好的锦帕,轻轻搭在了淳于氏的腕上。
陈定霁始终没有碰那杯黄媪倒的茶。
他早已下榻,此时已经穿好鞋履,绕出了立着的曲屏,似乎已行到了屋外。
她敛了心神,闭上了双眼,细细为淳于氏把了脉搏。
少眠多梦,精神不振,淳于氏确实没有说谎。女子到了她这个年纪,即使外表保养得再仔细得体,也依旧免不了青春和岁月逝去后,那随之而来的种种不易。
何况,淳于氏一共生育了四个子女,每一次从鬼门关里过,便会透支一些她的寿命。
“主母除了少眠之外,是不是还伴有癸水紊乱,情绪大起大落这些情况,并时常腰酸体乏、精力不振?”庄令涵收回了手,小心将那锦帕取回。
“嗯。”淳于氏微微点了点头。
“女子到了主母这个年纪,有这些毛病,本来也是寻常。”庄令涵一直低首,没有迎上淳于氏的直视,“日后,主母还可能会出现失眠多梦、盗汗畏寒,甚至小便失禁等等这些情况,直至癸水彻底断绝。妾会为主母开一些温补的方子,尽量去缓解这些不适的症状。平日里,主母也应当少些思虑,放宽心胸,自然会好受许多。”
“你不必在这里话中带刺,指桑骂槐。我老了,不比你们年轻貌美,”淳于氏看了黄媪一眼,黄媪便又出去拿了纸笔进来,放在了庄令涵身前的小几上,“庄氏,若你安分守己,为我宋国公府做一名安分守己的府医,我自会尽全力保你平安;若你痴心妄想,霸占二郎身旁的位置,阻了他的大好前程,到时候,这国公府上上下下,不止我,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庄令涵笔走龙蛇,飞速写了方子,又递回给了黄媪,才沉声道:
“妾从不敢以妾鹄鸠之姿、鸢羔之身妄图高攀君侯,更惶恐于可能阻拦君侯的大好前程。妾之所图,从来不过回到邺城,回到妾的父母弟妹身边。”
淳于氏并没有回应,只是掏出了自己的锦帕,沾了沾嘴角。
经过先前陈定霁与淳于氏的口舌之辩,庄令涵已经明晰,淳于氏虽然是他的母亲,却无法像别人的生母那般随意拿捏他。
淳于氏是否真的是上一世害死自己和秦媪的元凶?
她在是与不是的答案中左右摇摆。
她此时若放低姿态,换取了淳于氏的信任,一来,可以方便探知那前世谜题的答案,二来,在这国公府内,也不至于为自己树敌太多,平白招来无端的祸患。
“妾与君侯,本来就是薄命孽缘,是君侯实要强留妾在这宋国公府。对于主母所令,君侯所要,妾为两全,便只想安稳行医,用自身这浅薄的医术,为宋国公府上下的康健尽绵薄之力。”
庄令涵向后挪了挪身子,双掌拢于额前,恭恭敬敬地伏地行了大礼。
“罢了,”淳于氏不耐地摆了摆手,“想不到你这邺城来的小吏之妻,除了长得还算勉强入眼,一张口,也不算是笨嘴拙舌。难怪二郎对你上心。”
淳于氏一面起身,一面继续说道:“你且去吧,这个方子我会按时吃的,你是否真的如二郎所言那般杏林妙手,我且拭目以待。”
陈定霁已经出了前堂,站在走廊处等她。
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也不知他是否听到自己对淳于氏的那般不算违心的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