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立即低下了头,又虚退了小步:“为君侯的母亲看病要紧,君侯勿要耽误了时辰。”
二人又默默行了片刻,才来到了北苑的门口。北苑是淳于氏和白氏共同居住的地方,比国公府内其他的院落都要宽大不少,这对婆媳的卧房相隔很远,庄令涵跟着陈定霁又穿过了两进矮门,陈定霁才停了下来。
“姨娘,”她却听到陈定霁发了声,竟然有一丝温柔,“许久没见到姨娘了,可还安好?”
她好奇地抬眼望向了陈定霁朝着的那处,只见一名看起来未满四十的清丽妇人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之下,一身草绿色长袍,头上的堕马髻只插了一支毫不起眼的白玉簪子,配上她清清淡淡的眉眼,竟有一丝别致的婉约之感。
那妇人见到她也向她看去,微笑着点了点头,出口的声音,如她本人一般柔婉:“姨娘的身子,自然还是那老样子,有劳二郎挂心了。”
晴方曾提起过,前任宋国公陈沛有个沈姨娘,还生了陈沛最小的一儿一女,眼前的素雅妇人,应该就是此人了。
“姨娘,这是我为府上寻来的专职府医庄氏,等姨娘空了的时候,我带她来,也给姨娘瞧瞧病。”
“二郎你朝事繁忙,不必费心为姨娘张罗。我听说,你母亲近来身体也有微恙,你还是把你的孝心,都给你母亲吧。”沈姨娘抿了抿唇,“姨娘有五郎和玫玫常伴在身边,已经知足了。”
“姨娘客气,”陈定霁不置可否,侧了头对站在身后的庄令涵道:“时辰不早了,二郎就先不耽误姨娘雅兴。”
庄令涵又朝沈姨娘福了福身,才跟着陈定霁往里走去。
内堂门口,早早便立了个通身气派的仆妇,庄令涵只瞧了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淳于氏身边的陪嫁黄媪。此人虽然年纪并不比秦媪、马媪等人大许多岁,可是穿着举止却比那两人招摇张扬了不止一星半点。若是她之前在邺城里碰见她的话,她甚至会觉得这是哪家的主母,根本不会料想,只是个主母的陪嫁。
上一世,庄令涵一度以为黄媪才是这国公府内的当家管事,所以才能在秦媪毒发身亡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了人来别院里兴师问罪,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
从认定她是毒害秦媪的元凶,到勉强同意她以怀有陈定霁骨肉为理由等待他的答复,到一直盯着晴方的行踪好抓她把柄,再到最后迅速将她灭口,黄媪的雷霆手段,一点都不输作为国公府大管事的秦媪。
所以,毒害了秦媪的,会不会是这黄媪呢?动机和手段,都已经满足了庄令涵所认定的基本的逻辑。
那么,背后指使她的,会是陈定霁的母亲淳于氏吗?
无论陈定霁与淳于氏的母子关系如何,母亲心疼儿子,考虑儿子的名声和大业,总是不希望身为一国宰辅的儿子不老实规矩地娶妻生子,而是养一个敌国太子妃做外室的。
趁陈定霁不在长安,毒死秦媪,再嫁祸到她的身上,一石二鸟。此计虽然有些冒险,可人确实在陈定霁回来之前被灭了口,即便陈定霁事后再追究,发现是自己的母亲所为,也根本不能真的如何。
“君侯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半刻钟,可是路上因为何事耽误了?”黄媪远远见了他们,便热情地迎了上去,明明嘴上热络着陈定霁,含着精光的双眼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庄令涵的身上。
想到黄媪上一世的种种嚣张跋扈的做派,完全将她视作了随意拿捏的蝼蚁,甚至她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出自这黄媪之口:
“夫人,你死期将至,还有什么话留下?老奴要是什么时候心情舒坦了,可以考虑,把夫人的遗言传给君侯。”
庄令涵心下一堵,勉强稳住脸上的神情,却不自觉双腿颤抖。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晴方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妥,几步上来,稍稍扶住了她,轻声问道:“女君,可是有什么不适?”
她刚准备摇头,却听见陈定霁冷冷的声音:“都已经耽误时辰了,还磨蹭什么?”
然后又对着黄媪道:“妈妈久等了,是我临时处理了一些公务,这才出发晚了。”
“二郎日理万机,还要将主母的身体时刻挂在心上,这等孝心,也足够做我大齐上下众多儿女之表率了。”黄媪收了扫荡的眼神,走到离他咫尺距离,堪堪挡住了她,根本没有一个字提到她,仿佛她这个人,根本不在这处一般。
看着黄媪对着陈定霁十足的谄媚恭维的嘴脸,对比上一世在她面前的嚣张猖狂的样子,庄令涵心中,更是不由得又添了好几分厌恶。
她记得晴方说过,陈定霁对国公府上的一众亲眷,只是表面客气。如今看来,光是这“表面”的客气,就已经胜过他前世和今世对她的所有好脸色,无论他嘴上如何说,行动却是铁证。
入了正堂,再绕过正堂上的几折曲屏,几人来到专门隔出来的一室小间,窗牗不远处,曲膝坐了个四十五岁左右的贵妇人,面前的小几上摆了一套紫砂茶具,正在闭目养神。
“主母,二郎来了。”黄媪靠近了两步,轻声在淳于氏耳边道。
淳于氏缓缓睁开了眼,翳泠的目光扫了扫淳于氏身后的陈定霁和庄令涵,伸手捏起了身前几案上小小的茶杯,呷了一口,才道:“给二郎上茶吧,好多日不见,也不知道我这里的茶,还入不入得了他的口。”
庄令涵站在陈定霁的身后,并不清楚他听了这明显的嘲弄,脸上会作何表情,只见他岿然不动,语气如常:
“回来长安的几日,我一直都忙于公务,便没来得及专门过来一趟向母亲和祖母请安。若母亲因此怪罪,我也确实是不该。母亲昨日托黄媪来传话,说身子不适,这位是我为母亲寻来的府医,虽是个女子,却也不输之前秦媪请来的几位郎中。”
说着,便稍稍往一旁侧了侧身,庄令涵见状,便只能垂首行礼:“妾庄氏,见过淳于夫人。”
淳于氏却并没有看她,而是抬眼又望着陈定霁:“一个月前,琤琤为了你带回府上的一个女人闹过一次,最后被你罚了一个月禁闭,到今日还没出来,可是为了此女?”
“琤琤年纪尚小,只知不懂事胡闹,若是她向母亲告状,母亲也不必只听她一家之言。”陈定霁面无表情。
“长安的无数名门贵女你看不上,我这淳于家的好女儿阿莹你也看不上,斛律太后想给你赐婚的鲜卑姑娘你更看不上。”淳于氏细眉微蹙,“来自敌周的有夫之妇再美,再国色天香,以你大齐中书令的身份,你也不该染指。别看二郎你现在风光无限,大权在握,他日一朝失事,今日的风流快活,怕是都要一笔一笔算在你的头上。到时候,你可是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