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靠在斛律云绰身上的庄令涵,在听到陈定霁捏碎酒杯的声音之后,神思才终于清明了些。
今晚的宴会她放肆了,即使已经偷偷倒掉了不少,她依然还是多饮了许多。
而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却也始终不明白,明明只是一场庆祝疫病被成功消弭的宴会,怎么到了最后,突然却变成了审判自己莫名罪行的集中所在?
那个休书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落到了丹丹的手上?
当日在长安的地牢中,她只听了陈定霁说起了夏谦的休妻理由,是她“不守妇道”。今日,听了原文,才知道原来陈定霁不仅污蔑自己不守妇道,甚至连这通。奸的对象,都要转嫁到根本和她没什么关联的萧毅身上。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也对,陈定霁是中书令,是齐廷佩紫怀黄的肱骨,他怎么会允许自己与有夫之妇的纠缠,被堂而皇之地记录在案呢?
但,现在自己所有的猜测和指责都是多余,在丹丹状似无意实则有意为之的、断断续续的构陷里,在彭楚终于大仇得报的声声讨伐中,甚至在那迂腐顽固的公孙信的一番慷慨陈词下,她成了那个将疫病带到延州、带到这巡边的队伍里,并通过精妙的计算、超凡的手段,一步步将自己包装成了表面救万民于疫病水火、实则打入大齐朝堂高层的奸邪小人。
因为她来自敌周,因为她与周质太子有苟且,她甚至还能利用自己那所剩无几的美色,勾引了大齐最顶天立地的宰辅。
她一个孤弱医女,竟然有如此大的能耐,搅动了这华夏北方最强大的两个帝国的上层,那原本就浑浊不堪的波谲云诡。
最后,这所有纷繁混杂的谩骂和指摘,全都逐渐合一,汇成了一句话——他们要她死。
刚刚还在交口称赞她的医术和人品的许多人,现在却要她死。
她听见陈定霁起身的声音,只需要几步,他就可以将她从斛律云绰的身边轻而易举地带走。
然后她求他,求他的庇佑,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
她听见斛律云绰对陈定霁那掷地有声的指责,还有她悄悄在她耳边,重复提起的,她曾经向她提过的话:
“姐姐,你要是想跑,就跑吧……”
对,她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自己再次被摆布而不能左右命运。
一下子,原本还酸软无力的身体突然不知哪里来了无限的力气,就在陈定霁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
幸好这个太守府的后院前堂并不宽大,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飞奔出了房门。
迟疑了只一瞬,崔孝冲便握了腰上的佩剑,想要带着两名亲卫去追。
谁知,君侯却立刻喝住了他,一双星目中,似是有一团烈火喷薄而出,将他环视一周的众人全部燃成灰烬。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等着陈定霁的发号施令。
“谁都不许动!”陈定霁声如洪钟,稳稳地回荡在这原本还满是嘈杂的前堂内,“先将这妖言惑众的宫女抓起来,刚刚那几个说了庄氏是非的,包括这延州太守,也全部押下!”
说罢,又转身看了一眼还坐在上首、强作淡定的斛律太后,却并不再多发一言,疾步如风,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一旁的崔孝冲先是长舒了口气,又缓缓皱起了眉头:庄氏受了如此大的羞辱和刺激,也不知会多么伤心欲绝,君侯这样子去追人,能把人追回来吗?
其他人还未动作,却听见斛律太后一把推翻了面前的几案,上面精心准备的菜肴散落一地,碗碟碎裂,筷箸敲打,煞是刺耳。
“陈定霁这是反了天了!”斛律太后银牙咬碎,顾不得自己身为一国之母该有的威仪和尊容,厉声高喝,如碎木一般尖利:“你们,你们难道就没有一人,想要去拦住他们吗!?”
她原本只是想借这个晚宴给陈定霁和云绰下药,好撮合他们的婚事。
小宫女的突然生变,她虽措手不及,却想着借机将庄氏的身份曝光,她手脚倒是也干净,便只作壁上观。庄氏受此大难,陈定霁便不能再借着崔孝冲表妹的这个壳子,让她继续横行于大齐的内宫之中。
毕竟,庄氏是周人,即便她医术再高明,齐周两国,毕竟也是敌对。
而不管庄氏是否真如那宫女臆测那般心机深沉,她罪行已定,自己也不可能保她,可陈定霁却摆明了越来越不将她这个大齐国母放在眼中,竟然明目张胆地放任她逃走,甚至,还无视她的存在,发号施令,让她这个国母当着众人,完全颜面尽失。
从前,他对他们母子二人,也是表面尊敬的。朝堂大事纷繁复杂,别说只有八岁的独孤衍并不能明晰其中奥义,她这个深宫妇人,也同样不懂那深藏于背后的恢恑憰怪;但,即使军国大事是几乎由陈定霁全权说了算,表面上,他总要上奏到她这个监国太后这里,貌似恭顺地等待她的回复和批准,才能放手让下面的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