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孝冲脑中过电一般飞快地思考,想把这休书直接塞回那宫女手中,但又觉着,应该自己收了最为稳妥,踌躇了只一下,却又被彭楚看出了端倪:
“崔将军这是怎么了,只看到一个宫女掉落的东西,竟让你的脸色如此难看?”
“我,我不过是看这纸条上沾了不少血迹,以为是什么重要之物……”今晚喝了不少酒,自己的口舌都有些不清了,“结果,结果是这宫女的家书,我,我白担心了一下而已。”
“家书?家书上又怎会有血迹?”说话间,彭楚却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崔孝冲身前,“崔将军今晚贪杯,恐怕不免眼乱,不如将此物交给咱家,让咱家也分辨分辨。”
人都已经到身前了,而身后的丹丹却毫无阻拦之意,崔孝冲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再推脱,手中的休书却也已经被彭楚轻飘飘地拿走了。
彭楚读过一些书,自然是认得这上面的字迹,细下一看,却直接当众高声朗读了出来:
“大周邺城夏谦岚臣,有妻庄氏令涵,因其于与本人婚姻期间与太子萧毅无媒苟合,未守人妇之道,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言毕,满室哗然,哄乱纷纷。
有人惊讶于庄令涵原为周人,根本不是崔孝冲的表妹;有人惊讶于庄令涵已为人妇,却被丈夫以“不守妇道”为名休弃;还有人惊讶于庄令涵不忠的对象,竟然是那不久前才质于长安,还当街杀害了太后娘娘的宗亲的周太子萧毅。
庄氏的丈夫夏谦,也正是因为萧毅犯了事,才来到长安为其求情的,难道他那时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储君,背着他行了不少苟且之事,才让他勃然大怒,写下这封休书的?
那,这庄氏与君侯,又有什么关系?
“大胆贱婢!”此时确是町儿率先冲了出来,指着还跪在地上暗自偷笑的丹丹,厉声喝道,“这种私密东西,你是如何得来的?”
丹丹却没想到自己会首先被怀疑,眼珠一转,便挺直了腰板,道:“这是奴婢几日前为庄氏整理衣物的时候,在她的随身行李周围捡到的。”
“既然是在她身边捡到的,你又为何不直接还给她?反而要私自藏下,还要设计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意外让它出现?”町儿句句掷地有声,逻辑清晰,丝毫没有一点忍让的意思。
“奴婢……奴婢不识得几个字,”丹丹被町儿字字逼问,自然语带怯懦,“虽然这纸条是在,是在庄氏的物什周遭拾到的,但未必就属于庄氏。那时庄氏忙于义诊之事,奴婢不敢用这等小事去烦扰她,只能自己收下。”
“强词夺理,”町儿哼了一声,“若是真为庄氏考虑,那为何今日一整日过去了,你却没有将纸条拿出,询问她究竟是不是她遗失的呢?”
“今日奴婢一直在为晚宴之事奔波,本来就无暇再找庄氏问询。”丹丹努力地分辨着口齿,“再说,再说奴婢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可这‘周’字却也认得的,奴婢想着,万一这东西关乎周齐之间,那,可就不是奴婢一个区区宫女能说得上算的了。”
“丹丹,你这话什么意思?”确是彭楚在问。
“刚刚彭公公念了这纸上内容,奴婢大致听了明白。原来,原来这庄氏并非我齐人,而是出自敌周。奴婢想到,此次疫病,一开始庄氏就拿那药效不佳的青枣来混淆视听,白白耽误了太医们的许多医治时辰,也间接害死了我们的许多宫人。”
“你胡说,若令涵姐姐有心害人,她根本就不可能再将真正的方子拿出来,还在这几日劳累过度,白白为这么多人牺牲!”一直没太听明白的斛律云绰也按耐不住,直接从位上起来,奔向了还跪在原地、一脸惊惶的庄令涵,“我看你这个宫女才是居心不良,给自己编出诸多借口,不过是嫉妒令涵姐姐医术高超,受大家的青睐,又得宋……陈公的喜欢,才想出这办法栽赃陷害的吧!”
斛律小姐乃宋国公的未婚妻,虽然斛律太后没有明着下达旨意,可堂上众人,皆知晓二人关系。如今,庄氏与宋国公的暧昧关系,却由斛律小姐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愕不已,堂上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云绰!休得胡言!”而斛律太后则率先打破了这尴尬,试图用童言无忌来将那荒唐之语搪塞过去,怎知斛律云绰也倔强固执,根本不听她的话,反而将庄令涵虚虚揽在了怀里。
“陈……宋国公,你若真对令涵姐姐有意,又为何能在这样的局面下一言不发?”斛律云绰却转向了陈定霁,看着他那双炽热如火的眼,愤愤说道:“你就忍心,看着令涵姐姐受到这众人的围攻,而完全无动于衷吗?”
无动于衷?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早在这场晚宴开始时,陈定霁就在思索该如何巧妙地破局,断了她想借着入宫做太医的机会、而趁机躲避他的念头了。
今晚她穿得简单,却大方得体,在这场算是为她而办的庆功宴上,与旁人言笑晏晏,笑着接受他们的赞扬,一杯一杯饮下他们敬的酒。
一眼,连一眼都没有看过他。
所以他也一杯一杯地饮,越饮,越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心中的怨气和怒火交缠着在全身盘旋,最后完全不受他控制地、冲向他叫嚣最盛的两股之间。
不知道他是真的喝醉了,还是难以摆脱她对他那致命的吸引,总之,在几杯之后,他开始无端想起了之前缠绵绮丽的梦境,想起她数次在他身下的娇娆模样,想起她的樱唇冰凉柔软的触感,和细如柳枝一般、不堪一握的腰肢。
他快要疯了。
可是变故却在她决定之前到来,他勉强稳住了心神,在纷乱的情绪中抓住了要害——原来,自己那不见了好几日的、霍长晟逼着夏谦写下的那封会令她无地自容的休书,竟然是被有心之人偷了去,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审判她罪行一般,一字一句地广而告之。
他听到无数人对她的种种议论和猜测,有些充满了善意,有些则不堪入耳。
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他应该第一时间出来保护她。
“啪”地一声,手中捻了许久的酒杯,竟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