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她是聪明人,绝不会放任如此好的机会从身边溜走。
晚宴实为庆功,几名太医和那庄氏自然是主宾。斛律太后坐于延州太守府正宅着并不算十分宽大的正厅主位,自然而然地俯视一切。
庄氏也似乎特意打扮过,她穿着不同于昨日的一件银红色织锦襦裙,头上的单螺髻只斜斜插了一只银簪,脸上不施粉黛,因而那硕大的疤痕便更是鲜红夺目,将她原本昳丽的容色,衬得更加诡异森森。
想到她如浮萍一般的真实身世,想到陈定霁对她的百般照拂,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巨变,斛律太后心中不自觉的,竟然五味杂陈起来。
很快,众人入席。陈定霁作为人臣,自然坐于斛律太后下首,其次是崔孝冲、延州太守公孙信和两位太医。斛律云绰紧挨着斛律太后,旁边则是庄令涵,再其次是另外几名太医。
彭楚适时地站在了斛律太后的身旁,向她耳语自己的安排,并告知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宴会开始,酒菜由宫人们端着,鱼贯而入。此次出宫巡边,一行人虽然并未如计划那般行至绥州银州,却也在偶遇疫病爆发之后泰然处置,平安过度,又顺利在延州帮助了无数百姓、广施恩德,宣扬了皇室恩威,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因此,庄令涵和其他几名太医,才不得不接受在场众人的频频敬酒。而斛律太后敬酒最为频繁,几乎每每到了场面冷却下来之时,她都要主动举杯,就连一旁不怎么动手的斛律云绰,都有些惊讶于姑母的种种表现。
庄令涵并不很会喝酒。
从前未出嫁时,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中之人的生辰时,她才偶尔小酌。今日,考虑到宴饮的觥筹交错,为了防止自己失态,她特意穿了一件广袖的裙子,好让自己每一次举杯,都能将杯中的宴酒悄悄撒入袖中一大半。
不过,对面的陈定霁却一直阴沉着脸,闷头吃菜,偶尔喝几口酒,面色冷淡,仿佛和宴上其他正在互相恭维之人,根本就不是同处一室。
庄令涵偶尔看他几眼,见他双眼竟有些猩红的颜色,也许是这几日忙于处理公务休息不好,宴酒烈烈,急饮太多所致。
但一想,她却十分无奈:
自己关心他做什么?她巴不得他奔波劳碌,根本就无暇来烦扰她呢。
庄令涵正在沉吟,却听到斛律太后的声音,原来是要当场封她做正式的宫中太医,随侍在太后身旁。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她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箸,提了裙子,几步上前,跪在了距离斛律太后的几案一丈外的地方。
虽然和自己预想的一样,她真的能留在长安的皇宫中,她还是感慨于斛律太后的肚量,明知自己的真实身份,还能放心将自己留在她的身边。
可是,这样的话,她恐怕很难再摆脱这深宫的生活了。
她想离开齐国,想离开长安,想回到邺城,见到她日思夜想的父母和弟妹——若她真的入了这齐宫,出逃的机会,便更是渺茫了。
可她若是真的拒绝,眼下陈定霁的虎视眈眈,她又该如何摆脱呢?
慌乱中,她不由得抬头又看了陈定霁一眼。
他没在看她,又饮下了一杯宴酒。
就在这犹豫的当头,她身边传来了议论的声音。
有人让她赶紧接了旨意,能从一介孤女荣升太后身边的红人,如此恩德,她应当感激涕零,俯首接受;有人说这大齐开国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太医出现,如今太后娘娘开了先河,也算是为大齐上下的女子做了很好的表率;也有人说她庄氏不过是借着宋国公的助力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自恃骄矜,恐怕惹人嫉恨……
而她却在考虑他。
他会不会因为她做了太医而违背先前的承诺,转身杀了夏谦?这是他做的出来的事情。
而她若不接太后的旨意,斛律太后会不会也拿夏谦的命来威胁于她?
进退两难,首鼠两端,她总是陷入这样的境地。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未等到她真正做出回答,身后却传来了另一名宫女的声音,她转头循声看去,才发现丹丹在为赵太医倒酒的时候,不小心后撤了一步,撞到了身后路过的、刚刚去了净房小解回来的崔孝冲身上。
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宴会众人大多都酒意正浓,并不在意这样的失礼,可是那丹丹身上却掉出了一张颜色奇异的纸条,还碰巧,落在了崔孝冲的脚边。
崔孝冲出于好心,便将那纸条拾起,可看着这纸条上似乎沾染了浓重的血迹,一时起了疑,便将它打开来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崔孝冲的酒便霎时醒了一大半:手上的这个,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而是庄氏被她那前夫夏谦,以“不守妇道”为由休妻的休书呀!
现在庄氏名义上是自己的表妹,祖籍延州,家世清白,又刚刚在这金河郡和延州的疫。情问题上大出风头,甚至还被太后娘娘点名、要做这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太医,如此关头,这证明她身份的休书,不能被别人发现!
可是,这休书应该一直被君侯贴身保管,君侯为人谨慎,又怎么会让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到这个宫女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