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郡的黑夜寒冷如渊,下过了一次雪之后,更是让身上每一个苟延残喘的毛孔,都恨不得从此紧缩不出一般。
一片乌鸦嘶哑着飞过,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乱葬岗里,常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町儿尚未睁开眼,便已经被这尸臭熏得差点呕吐出来。
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又怎么会吐得出来呢?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借着天上那尚算清明的半个残月,终于看清了周遭。
身边卧着的,几乎全是和她一样的,穿着宫女衣衫的人。
发病之前,她们曾是相伴了许久的共事,有时会为了一点小事拌嘴,有时又迅速和好,一起谈论着哪个侍卫长得好看,哪个宫女头上簪的花,是从何处摘来的。
双腿实在是使不上力气,她只能艰难地爬行。一路看着两旁那些早就没了呼吸的人,有些人神色温和,也许走前并未经历痛苦;有些人则面色狰狞,口鼻大开,似乎还想求救,却最终徒劳——从珠,则属于后者。
这个从前惯于欺负别的宫女的宫女,也最终和她欺负过的许多人一并,被像污秽一般胡乱地丢弃在这里,无人在意,慢慢腐烂,直至化为枯骨。
一路爬出了乱葬岗,町儿始终没有见到令涵。她记得那日她被田嬷嬷叫走了,而她自己却在之后不久便不支昏迷,再次醒来,就已经身处尸山之中。
但愿她不在这里,但愿她还活着。
时间究竟过了过久,町儿不知道。她现在心中所念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求生——既然自己没有如其他宫女那般丧命,便不该断绝,她想活着,即使如蝼蚁一般。
正是这样的牵念,支撑着町儿从乱葬岗一路爬进了金河郡城内。金河郡的城门因为疫病甚至无人看顾,她挣扎着进了城,才终于力竭,倒在了陌生的路口。
在闭上眼晕过去之前,她看见身前,似乎站了一个男子。
自己实在太累了,她无法抬头看清他的样貌,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他的左手上,竟然只有四根手指。
***
又不眠不休地忙忙碌碌了将近四日,庄令涵也终于到了身体的极限,几度在众人面前晕倒。
赵太医体谅她劳累过度,便让她回去歇息。大队已经几乎整合完毕,再修整一两日,便又会动身返回延州。
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这一次除了要在延州城内开设药棚、广发治疗疫病的汤药外,他们几名太医并着庄氏,都要再给延州的百姓义诊三日,弘扬大齐国母的恩德惠众、施善布泽。
大齐开国至今,从未有女子参与这样的盛事,太后如此器重庄氏,却也是情理之中。
庄令涵回到那躺了两日的卧房中,虽然心中仍有芥蒂,却还是免不了人困体乏,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了两下,便很快合上了双眼。
这一觉,她睡得十分香甜,只是虚虚梦到了邺城的庄家。
梦里,她带着弟妹一一认那些难以区分的草药,她虽然并不比他们两人年长多少,却对那些父亲都经常搞混的草药信手拈来。
小弟林林很早就比她高了,一心钻研经学,对医药之事并不热衷,却会无比认真地听她讲述;小妹桃桃总是笑话她绣工拙劣,她每每拿出长姐的威严来逼她专心学习,她便会从身上掏出藏了不知多久的、她针脚纷乱的荷包,反过来指责她不用心学习女红。
而每当他们姐弟三人为了学习之事嬉笑打闹时,母亲廖氏总是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一面笑,一面幸福地埋怨,怎么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各自的喜好却完全不同。
庄令涵正想扑到廖氏怀中撒娇,一转身,却发现陈定霁站在了本该是父亲庄琼生站的位置。
他可是堂堂齐相,怎么会出现在周都邺城?
这一惊,她便立刻醒了过来,正好对上了陈定霁幽深的眼睛。
房中只点了一盏小灯,烛火摇晃在他的漆黑的瞳仁里,却是难得的清明。手上有不明的燠热,她低头,才发现他握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庄令涵以为她面前的陈定霁变了一个人。
但她即刻便清醒过来,忽地抽回了手,连连往身后缩了好几下。
可惜,这木板床实在太小,她堪堪几步,便已经抵到了冰凉的墙壁。
“睡觉不锁门,也不怕别的人趁虚而入。”陈定霁摸了摸鼻子,用手挡住了自己微笑的嘴唇。
“妾不怕别人,只怕君侯。”她将身上盖的被子拉了起来,全身缩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夜半三更不请自入,是君侯惯会的伎俩。”
陈定霁不说话,却俯身上前,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但竟然发现好像,那里是湿的。
“不瞒夫人说,我刚刚确实趁虚而入,”似是察觉了她的小动作,陈定霁颇有些自得,“已经亲过夫人了。”
“你……”她抬眼瞪他,一时竟然找不出发怒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