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平复好心中的疑窦后,庄令涵便匆匆回到了卧房,而町儿已经躺上床等她了。室内的烛光着实昏暗,町儿大约看不见她脸上的泪痕,她含糊应付了两句,便抽了枕头和棉被,合衣躺在了町儿专门留给她的那半边床铺之上。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出门这趟。
她并不想见到陈定霁,不是那日与他不欢而散后才萌生了厌恶,而是从一开始、从每一次与他接触,她都无比战战兢兢、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她顾虑的旁人。
今日他又用夏谦的贴身之物来威胁她,她与夏谦的相处时日虽短,但想起夏谦对自己种种宠溺、种种由衷的设身处地的爱护,对比起陈定霁忽冷忽热捉摸不定的那唯我独尊的傲气,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周旋。
她累了。
他既然说过不再管她,将她弃之不顾,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尔反尔?
可是她又不得不又一次受制于她,她猜到了他的用意,大抵是早晨她托崔孝冲所办之事,最终将由他来完成。
等到时辰差不多,等到一室的宫女们呼吸均匀,庄令涵才蹑手蹑脚下了床,穿好鞋子,悄悄溜出了门。
已近半晚,夜凉如水,秋末初冬的延州,格外冰冷肃杀。她缩了缩身子,快速出了无人看管的小院,拐到了东北方向。
幸好此处距离斛律太后所居的正院十分偏远,不然她孤身一人半夜出来,倘若真的被夜晚巡逻之人捉住,她都不知该为自己找一个怎样辩解的借口。
正想着,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陈定霁所指的墙角处,庄令涵停下了脚步,回身又仔细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会来,才侧身往里靠了靠。
不出两步,突然有一只大掌捂住了她的嘴,同时身上被人大力一带,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之中。
不得不说,在这样寒冷的天里,陈定霁的怀抱,竟然使她产生了一丝可耻的留恋——“温柔乡”这个词,若只是用来形容女子,恐怕又真的有些以偏概全了。
但她立刻便恢复了理智。
“堂堂大周军医庄令涵,却沦落到需要求人买药才能给自己治伤的地步,说出去,是不是过于耸人听闻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热流喷张,窜进她小巧的耳廓中,引来了一阵酥麻。
庄令涵缩了缩脖子,想要躲开,却又是徒劳。
一上来便是嘲讽,她知道他带着怒气,可如今靠得近了,才察觉他似乎又喝了些酒。
“妾只是崔孝冲将军在延州不幸父母双亡的远房表妹,现在太后娘娘身边的一名普通宫女,并不是什么周国军医。”她侧了脸,不想闻他身上的酒气,“不知君侯深夜私闯太守府,究竟所为何事?”
陈定霁从后紧紧箍着她,长手长脚的他单手便可握她手腕,“既然知道自己手伤未愈,那日又为何非要与我作对?”
说罢,还轻轻吻了吻她裸。露在外的玉颈。
庄令涵又是一阵颤栗。
见她不说话,他便捏着她手腕,将她生生转了过来。
月光下,她右脸上的疤痕模模糊糊,并不能看得真切,让他恍惚以为,她还是与他在长安分别前的她。
他用空余的另一只手抚上她左脸,那里一如他所熟知的那样光滑圆润,他忍不住把她拉近了,看她反着如水月色的深褐色的瞳孔,在这略显逼仄的、随时会被旁人发现的紧张的院墙下,他如欣赏一件最精美最出色的作品,她只要不张口刺他,一切便最令他赏心悦目。
还是那个她,和原来梦境里无数次在他身下求他轻点慢点、现实里数次盈着泪眼替旁人求情的她一样,可他又觉得不一样,却不知究竟是哪里。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突地猛跳了一下。
他突然有点后悔,后悔下午时多一句嘴过问崔孝冲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后悔问崔孝冲如何将她安置,更后悔突发奇想,要崔孝冲用夏谦的荷包诱她出来与他夜会,好让他能如过去无数次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拥在怀里。
他早就应该清醒过来,清醒她和之前的她不一样了。
一定是午间在延州大营中喝的那顿酒,让他做出如此反常之事,他这一路几乎不做他念,只想快点见到她。
他已经为她夜闯了三次,放在过去,这是矜贵如他根本不屑做的出格之事,而今,他竟然也做得轻车熟路。
夏谦的荷包和装在其中的一纸休书,都是那日霍长晟给他的。是那色胆包天觊觎她的人,打着他的旗号、从夏谦那里用不知多少次的酷刑为他拿来的东西。
之后,他却无暇再去修理这心思不纯的家伙,反正人是他的,又怎么能轻易被夺走?
“君侯,你何必一再出尔反尔呢?”她的话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与他靠得极近,她呼出的热气就懒懒地喷在他紧绷的下巴上。
“何如?”
“那日在山洞中,君侯说过不会再强迫妾,也不会再如当日那般特殊于妾。”庄令涵蹙着眉,努力让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尽量复述,“妾也说过,如果有机会,会亲手将君侯打入地狱,无论用何种方式。今日,君侯反悔了,可是妾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