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崔孝冲曾认为君侯彻底转性了。
不仅仅是因为前几日君侯明明已经随太后銮驾出发、还是要中途折返去接庄氏,也不仅仅是因为君侯又为了庄氏杀了来自斛律氏的杀手,还因为惯于长途奔袭的他,竟然为了庄氏,专门让他去找寻合适的山洞,能让庄氏避雨休息。
可君侯与庄氏独处了不过一个时辰,崔孝冲却突然听见君侯的口哨,他知道这是出发的命令,不敢耽误片刻。
等他来到近前,才发现二人的脸色都不太爽利。君侯之前看庄氏的眼神里那令他生惊的一些柔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冷倨。
之后的行程,再无休息可言,庄氏勉强支撑,君侯并无半分心疼之色。
这一来,又好像之前那样对待庄氏的君侯,只是他偶然间想玩的花样把戏而已,等到他新鲜感过去,庄氏便会被弃之如敝屣,半点都入不到君侯的眼中。
可是,如果君侯真的厌弃了庄氏,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地带上她来到延州呢?反正庄氏一心逃回邺城,让她再走便罢了。
君侯说要将庄氏交给田嬷嬷,意思便是要留她在身边。
田嬷嬷是太后娘娘的乳母,当年跟着太后娘娘从关外草原一同来到长安、入了先帝的后宫,陪着她一路从懵懂无知到盛宠优渥,从后宫独宠的贵妃到母凭子贵的太后,再到熬走了先帝元后宇文氏,一家独大。
太后娘娘长于辽阔的大草原,对于深宅后宫的尔虞我诈,并不熟稔。早年间的许多事,大部分都依赖于田嬷嬷的出谋划策。因而,宫中虽有太监总管彭楚,但实际话语权却早早落在了田嬷嬷的手中。所以,田嬷嬷虽然看似身份不高,实际却是后宫里谁也不敢得罪的霸王。
但斛律氏已经派过一名杀手暗杀庄氏了,田嬷嬷又是明摆着的太后娘娘身边的人,田嬷嬷不是傻子,将庄氏这样轻而易举地交给田嬷嬷,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庄氏必然是惹恼了君侯的,他们在洞中到底谈论了什么,崔孝冲永远不得而知,只能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猜想。
曾经君侯身边有伺候的人擅作主张,收了旁人好处,想浑水摸鱼地将美人直接送到君侯的床榻上。君侯发现之后,当场勃然大怒,直接将美人一刀毙命不说,还把那背后安排的人一并杀了,和那美人卷到同一张草席中,叫人随便扔到了乱葬岗里。
——庄氏曾主动献身于君侯,可若君侯因此恼了,庄氏早就香魂归西,还用等到今日?
君侯也并不很喜欢听到有人谈及老宋国公陈沛和君侯英年早逝的大哥陈定雷。先帝驾崩前那一年,君侯还只居二品,有几名依附于旧勋宇文一族的文官当面讥讽,说君侯只是撞了大运,才捡了父亲和大哥的便宜、有了今日的成就。君侯虽然没有立即发作,却在几日后便找到了那几名文官的罪证。那几人不仅自己人头落地,还连累了家族亲眷一并流放,多数死于非命。
——可庄氏也并不会对君侯的过往知晓那么清楚,更别说在君侯面前谈论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了。
崔孝冲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对于庄氏的处置,他知道自己若是分寸拿捏不当,无论是君侯还是庄氏自己,可能都会怨怼于他。
这个烫手山芋,他必须完整地丢出去,再完好无损地接回来。
“田嬷嬷,”崔孝冲挤出了笑容,“这是崔某在延州的远房表妹庄氏,不久前父母暴亡,她身为独女,孤苦无依。向崔某写信求助,刚好崔某随太后娘娘銮驾来延州,便来投靠。
“崔某一介粗人,身边也并无女眷,不知如何安置。田嬷嬷宅心仁厚,手下又刚好管着一同随行伺候的宫女,崔某便自作主张,想让田嬷嬷将她也收做宫女,带在身边,不求富贵,只图安稳栖身便罢。”
一番说辞,虽然经不起细究,但也无甚大伤。崔孝冲不敢将庄氏与君侯牵扯到一起,那样实在太过招摇,想到自己虽然军衔不算顶天,但借着君侯的威名,总能让田嬷嬷卖他几分面子,对庄氏有所照顾。
“哦?崔将军的远房表妹?”田嬷嬷斜了一眼崔孝冲身后不发一语的女子。
此女虽是式样鲜见的小厮打扮,可这粗布短衣明显过于宽大,更将她瘦削的身材衬得楚楚可怜。她一直低着头,胸前的一片饱满丰盈,头巾包裹的青丝微乱,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颈子——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这根本就不是崔孝冲所谓的表妹,而是那传闻中来自弱周、与宋国公陈定霁不清不楚的人。妻庄氏。
太后娘娘能有今日,虽有她自己福大生下了先帝唯一的皇子之故,但能在两宫并立下迅速一家独大,少不了朝堂之上的新贵宋国公的帮扶。过去她们听说,宋国公不近女色,无论多少人想尽办法给他的后院塞人,最后统统折戟。因而,太后娘娘才想要把自家兄长的幼女斛律云绰许配给他,一是与宋国公成为姻亲,能更好地绑定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二是宋国公从不沾花惹草,斛律小姐嫁到国公府,自然更不用担心受什么委屈。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长安城中忽然传来了关于宋国公的几条绯闻秘事。
一条是说宋国公表面是朝廷宰辅、实则为太后娘娘豢养的面。首男。宠。太后娘娘对此虽有不悦,但这种说法,反而更能凸显她作为一国之母的尊贵身份、连宋国公本人都不得不攀附于她,因而,最后她一笑置之。
另一条,则是说宋国公与那专门从邺城来长安、为周室质太子萧毅说情的使者之一的夫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仅当街与她共乘一马,还从宋国公府给她指了两名得力的下人专门伺候。
这一来,太后娘娘颇有些坐不住了。为了斩草除根、也为了之后能在宋国公面前更有威严,便派了杀手追杀已经准备回到邺城的庄氏;不过,恰好三日前,巡边的队伍已然从长安出发了两日,宋国公一声不吭地带了几个人消失,又更是彻底激怒了太后娘娘。
——但如今看来,庄氏毫发无损地站在她面前,那杀手的任务,应当是失败了。
田嬷嬷不是等闲之辈,既然宋国公将庄氏借着崔将军的名头送到她这里来,她若轻举妄动,恐怕会对太后娘娘那边造成掣肘。
“是远房表妹,”崔孝冲点了点头,稍微侧身,让那庄氏正面田嬷嬷,“以后,便乖乖跟在田嬷嬷身边,安守本分,知道吗?”
那庄氏浅浅地应了一声,轻轻抬头,虚虚柔柔地说道:“小女庄令涵,见过田嬷嬷。”
这下,田嬷嬷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庄氏虽然也有她曾经无数遍坚信的过人容貌,那双凤眼更是她从未见过的昳丽动人、比太后娘娘刚入宫那时,还要出众几分——可她的右脸上,却有一块让人无法忽视的巴掌大的烧伤痕迹,像是为这张绝色的玉容贴上的罪状一般,多看一眼,心中便多了一分不忍和难堪。
女子的容色,是她们在后宫深宅中最重要的立身之本,庄氏容貌尽毁,就算她自己不在意,想必这宋国公,也很难再将她放在眼中了吧。
这么一想,田嬷嬷心中便松快了几分,拧着脸笑道:“令涵,你今年多大了?”
“年方十七。”庄氏小声答道。
“寻常女子到了这等岁数理应婚配,即使令涵你父母早亡,他们也应该早早为你许下人家才是,怎么又想到投奔崔将军了?”
“家中不幸失火,我虽侥幸逃出,但父母皆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家中所有积蓄几乎都付之一炬……而我,也因此落了脸上这个伤痕,我那从小定亲的婆家,一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便立刻做主退了这门亲事。我身为独女,又无兄弟帮衬撑腰,便只能想到才长安发迹的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