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嬷嬷只知这庄氏凭着容色过人、勾引了宋国公,却没想到她口齿伶俐,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也许确是个不易对付的角色。不过,正如自己起先的想法,庄氏容貌尽毁,还能如何留住宋国公?不如就放她在身边好生看管,既给了宋国公面子,太后娘娘那里也有好交代吧。
“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说罢,田嬷嬷上前,伸手拉了庄令涵的腕子,“我看你也没什么行李,身上穿这件衣裳也不合身,这一路辛苦了吧?既然是崔将军的表妹,想必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习惯了娇生惯养的,做我手下的宫女,虽然不需要像寻常宫女那般有那许多的脏活累活要干,但却需要乖巧伶俐、随机应变的,若是惹恼了太后娘娘,要了你的小命,嬷嬷我可保你不住的。”
“嬷嬷放心,来时表哥已经嘱咐过我了,做宫女可不比在家做小姐,”眼见田嬷嬷未对自己撒的弥天大谎起疑,庄令涵决定将错就错,先在这边安顿下来,便顺着田嬷嬷的领路一并走了下去,“要会伺候人,也要懂察言观色,这些令涵都懂,只求嬷嬷庇护。”
“先带你去做一身衣裳吧,这一趟出来,本身没预备会入新人。”田嬷嬷停了下来,朝身后还站着的崔孝冲点了点头,“崔将军放心,令涵就交给我了,如果崔将军惦记表妹,可以来这里找我。”
待辞别了崔孝冲,庄令涵已经跟着田嬷嬷到了宫女们专门居的小院最里,此时临近晚饭时分,其他的宫女们都在太后所居正院处忙碌,院内空无一人。
田嬷嬷本来也是为了给太后拿物什,才抽空回了趟小院,没想到恰好碰见了崔孝冲二人,耽误不少时辰,匆匆安置好她后,便起身离开,留庄令涵一人在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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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内的正院前厅,陈定霁端坐于宫女专门为他设置的矮凳上,闭目养神。其后立着的几名亲随虽都跟他一样连续奔波数日,此时却毫无疲态,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连廊尽头的正门。
他们已经跟随君侯在此等了一段时间了。
起先,是太后娘娘推说身体有些不适,招来了随行的太医们,看病诊脉耽误了不少时辰,却见太医们灰溜溜地来,再灰溜溜地回。
然后,又听到里面传来了太后娘娘传饭的旨意,却丝毫没有要传君侯入内的意思——因为一同送来的,还有那貌似体恤君侯久等、实则暗指还需要多等许多时辰的,赐给君侯的矮凳。
君侯气定神闲,自在地坐了,而他们看着从眼前鱼贯而入传菜的宫女们,心中的怨气和疑惑交织,却也在良好的规训下并无表现出任何不满。
君侯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只是对太后娘娘表面恭敬,今天太后娘娘让他在前厅里等,他还真要这么一直等下去吗?
可亲随们还没腹诽完,一直在矮凳上闭目养神的陈定霁忽然睁眼,利落地站了起来,指了他们其中一个还拎着斛律氏杀手人头和令牌的,跟随他直直往里进。
穿过连廊,就到正厅,然后是太后用饭的地方。
那些还在伺候太后用膳的宫女们,看着不经通传就往里走的宋国公纷纷先是一惊、而后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低低唤了声“君侯”。只剩坐于高处的太后,手中筷箸并未因为这不速之客而停下,反而显得更加自在。
陈定霁微微转脸,向那亲随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手中用黑布包着的人头和令牌交给他。陈定霁接过,随手扯开黑布,露出其中早已血肉模糊、已经有些腐烂的人头,手提发髻,轻轻一掷,便将那人头精准无误地投到了太后的面前。
“嘭”的一声,镶金的白瓷碗碟瞬间被砸碎,碎片混杂着菜渣,与那人头散发的腐臭一道,在桌上桌下四散。余下几名宫女在短暂的错愕后,纷纷尖叫失声,连连后退数步。
“臣陈定霁在外恭候娘娘良久,听闻娘娘已传了晚膳,暗忖娘娘久居长安,必然对这延州的菜肴口味不甚习惯,便擅自做主,为娘娘添一道佳肴。微臣僭越,还请娘娘赎罪。”陈定霁扔了那黑布,拱手施礼,一副卑微的人臣嘴脸。
这下,那些原本还站着发抖的宫女们更是吓得齐齐下跪,强忍着作呕的念头,伏地不起。
但太后毕竟是一国之母,多年前朝后宫的风雨,已经让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草原姑娘。
眼前的人头虽然可怖可恶,但却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只见她强作淡定地掏出巾帕,捂住口鼻,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躲,才慢条斯理地看了陈定霁一眼,说道:“文光,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四日,本宫和其他大人们都很诧异,不知你究竟去往何处。今日,你又突然不宣而入,原来行迹匆匆,是去给本宫找新鲜的食材吗?
“可是,文光你也回朝廷任职有两年多了,进宫无数次,就算是想为本宫添菜,也要直接将这人头拿到御厨去,放在本宫面前,又算是什么意思?”
陈定霁敛了眉,并不在意斛律太后的挑衅,而是抬了抬手,示意亲随和其他宫女们都下去。
他和太后的面谈向来是不容许有第三人在场的,今日事发实在怪异,便没有过分讲究。
“娘娘,与何人交往、亲密,是微臣的私事,”待最后的宫女关上门,陈定霁方才正正开口,“娘娘何必插手,白白赔上斛律氏又一条好汉的性命?”
“文光你的话实在晦涩难懂,本宫听不明白。”斛律太后用那巾帕紧紧掩住口鼻,又往身侧挪了挪,“本宫只知道,本宫从未干预过文光你的私事,更不会如上次周使被杀一案那般胡乱定案了事。我斛律一族确有人有异心,想取文光你而带之,但本宫从与你合作伊始,便将你视作知己肱骨,又怎么会背后捅刀呢?”
“微臣人微言轻,不过一介莽夫,哪里配称得上娘娘您的‘知己肱骨’?”陈定霁拢了拢衣袖,将手中那杀手的令牌也扔到了斛律太后脚边,“娘娘,你过去曾无数次明里暗里想要微臣答应娘娘为微臣定下的亲事,甚至将消息传遍整个长安城,妄图用舆论倒逼,微臣都忍了。但微臣早就明确拒绝,微臣臼头深目、粗野不堪,本就配不上斛律家的千金,若娘娘执意行事,恐怕下场,绝不会是斛律氏的这一颗人头这么简单。”
“陈文光,你不过仗着父兄恩荫、有几分薄功而已,本宫为你安排的亲事,自然是对你,对本宫,对整个大齐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你不仅不跪谢皇恩,还妄图威胁本宫?”斛律太后横眉倒竖,头上步摇沙沙作响,“一个弱周的小吏之妻,就值得你这样,不惜毁掉数年来辛苦铺排的大业?”
“娘娘言重了,”陈定霁语气平和,“微臣做事勤谨恭顺,从来亦步亦趋,绝不做任何冒险之事,也不敢辜负先帝所托,只一心为大齐江山社稷殚精竭虑。”
“大齐律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周太子萧毅当街杀我斛律族人,事后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有你堂堂中书令庇佑。周使被杀,那同行的低阶周使行凶明明证据确凿,你却反口污蔑我斛律一族。”
斛律太后再次坐定,理了理头上乱颤的金钗,振振有词:
“上一次,本宫召你入宫奏对此事,你便满口砌词狡辩,顾左右而言他。本宫念你对大齐居功至伟,便不做深究,容你包庇袒护。这一次,你不仅私自离队,而且擅闯禁地、出言威胁本宫,无论哪一条,都与你所言之凿凿的‘亦步亦趋’相去甚远。本宫曾经以为,文光你英雄本色,绝不耽于温柔乡,可如今看来,一个庄氏,就足以令你迷失了心智,本宫实在是对你失望透顶!”
“娘娘,无论有没有庄氏,”斛律太后长篇大论,无非是想将话头再度拐到自己的婚事上,陈定霁斩钉截铁,“微臣都不会迎娶斛律家的女儿,永远都不会。”
“是吗?”斛律太后不怒反笑,正欲反驳,却听到门口一阵特殊的敲门声,原是田嬷嬷来了,便高声让其入内。
田嬷嬷进来,先是被桌案上的人头吓了好大一跳,抚着胸口缓了一缓,才附身在斛律太后耳边低语了片刻。
“哦?”斛律太后轻声反问,话语里满是窃喜和得意,而后故意提高了音量,意在将话说给陈定霁听:“既然如此,那就传本宫的懿旨。本宫实在想念侄女云绰,着人到银州,快马加鞭将她接来,务必不得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