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见过他穿着朝服那衣冠禽兽的模样,庄令涵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几乎全身赤。裸、手中烟火气不断的俊朗男人,是大齐上下人人闻之生畏的年青宰辅。
“行军打仗,粮草辎重最为要紧。士兵们的口粮多用糙米和小米经过十数次的蒸煮、晾晒后浓缩而成,每次食用只取一小块即可,与同样浓缩的盐块、肉块、桑葚、梧桐子等,熬成一锅,便能满足行军杀敌之用。”见她不解,陈定霁面无表情地解释,“本来,这一次出来带你回去,我们也用不上这样长时间休息,但你几个时辰水米未进。”
原来,他刚刚背对她时,就是在“做饭”,堂堂君侯要为她亲身庖厨,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告诉她,她根本不会相信。
“这等事情,怎么需要劳烦君侯?”腹内空空,她其实早就饿过了,如今也顾不得矜持,从玄黑披风下伸出两支细嫩的玉臂,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其实,幼时她随着父亲庄琼生在后方施诊时,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只是大周的军队向来等级分明,这明显并不可口的吃食是不会给高级一些的士官们吃的,何况是陈定霁这样的一军统帅。
所以,这也就是为何周军屡次被齐军大败的缘由之一吗?
“在外行军打仗,诸事从简,有时深入敌人后方数日不得返还,能有一口吃的下咽,已经是万幸。”陈定霁看着她捧着热碗,小口小口地吞咽,“我与孝冲他们,与千千万万普通的士兵,在战场上本来也无甚区别,一样冲锋陷阵,一样马革裹尸,我不过得了出身的便宜,才将这军功尽数占了去罢了。”
他能在战场上和普通士兵们同吃同住、能不居功自傲,却从没有真正将她这个女子放在平等的位置。
“君侯,”她放下了手中只剩下小半碗的粮,“既然君侯如此礼贤下士,对待士兵如手足,又为何要这样对待妾?纵使大周远不如大齐、妾的前夫也只是出身低微的小吏,妾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受到君侯的这般反复羞辱。”
陈定霁的眼中掠过一道阴影,原本柔和的线条也开始显露了不耐的神色,“因为夫人是女人,女人本来就是男人的附庸,夫人不听话,我自然要惩罚夫人。”
“所以……在君侯的眼中,女子天生柔弱难依,与刚强坚毅的男人不同,所以女人便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庸,是不是?”她稍稍提高了音量,在这空旷的山洞中,轻轻巧巧地回荡了几声。
“是如夫人这么说。”见她有些恼了,陈定霁气定神闲。
虽然相处时日不算多么绵长,她也知道他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但却不料,他竟然狭隘至此。庄令涵手心的伤又莫名疼了起来,不知是真气急,还是本来已经愈合的伤口,突然间裂开了。
“既然君侯如此看不上女子,那日太子萧毅急病,又为何能允许妾一人以女子身份孤身前往铭柔阁,为他诊病呢?”她的手指徘徊在碗沿,铜制的餐具被风霜侵蚀,表面早就凹凸不平,也许正是被这粗糙和尖利刺激了柔软,她大起胆子,质问起他来。
“夫人也知道,我并不想让萧毅那么快便死了,便宜了背后的斛律氏众人。那日情况紧急,让夫人来医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定霁笑了笑,与她的急激恰好相反:
“如果不是那日夫人冒雨夤夜前来,撞在了我的怀里,又哪里有这后面的许多事情?再说,夫人纵使身怀医术又如何,没有我的允许,夫人可能为旁人施展?这长安城里,可有半分为夫人开设驿馆的尺寸之地?”
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他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任何破绽,今日亦是如此。
可是他刚刚的话,却让她莫名地恼怒万分。庄令涵本也算安静娴和之人,只用心做好本分,但陈定霁不但身体上想要制约,连她想要自主自立的心思,都妄图一并剥夺——所以她突然想争一个输赢来,即使是逞口舌之快,也必然不能让他全身而退。
“君侯何必将这‘能不能’和‘允不允许’混为一谈呢?大齐民风保守,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也就罢了,我大周从不视女子为累赘附庸,能人得而居之。”她静了下来,慢慢放缓了语速,抬眼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的眉眼,“妾在邺城时,便时常外出诊病,从未因自己的女子身份受过任何阻碍。”
“那是弱周无能,男儿不堪重用,才轮得到夫人这个女子抛头露面。”他快速回道。
“君侯还记得十一二年前,在襄州的周齐边境的那场大战吧,”她不慌不忙,“那时战况之惨烈,是周齐两国建国以来都鲜有的。”
“如何?”他抿了抿唇。
“君侯大概不知道,妾也亲身参与了那场大战,是大周后方无数的军医中的一员,虽然那时妾只有六岁。但即使这样,妾也亲手救下了不少病患伤员,年纪小的只有不到十岁,年纪大的也接近不惑。按照君侯的说法,若女子只能是男子的依附、男人的附庸,那么当时这些被妾救下的人,不愿意妾以女子之身救他们性命,是不是,就只能当场气绝了?”
陈定霁眼皮跳了一下,眸中阴影加重。而她一字一句,条理清晰:
“如果妾的消息没错的话,在那场大战中,君侯现在所统领的陈家军大获全胜,但君侯却失去了自己的大哥。哦不对,”
她收了声,又刻意顿了一顿,“君侯并未参加那场大战。那时的君侯,应该还是躲在渭河水贼山寨里瑟瑟发抖的一名孩童,哪里又知道,之后会被君侯的生父救回来,再在生父死战后顶替了你那年少殉国的大哥,坐上了这宋国公的位置呢?”
“庄令涵,”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冷得像剑,每一个字都试图挑破她身上伤口的每一寸,反复划损,反复折磨,“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对你,比往常时对你要不同了?”
“君侯为何惯来,都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逃避妾的问题呢?”她并不怵,甚至捏起了身边的碗沿,一下一下敲击着光滑的地面,发出并不算悦耳的声音,“君侯可以逼着妾回答妾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可以逼着妾做妾不愿意做的事情,更可以用妾在乎的人的性命来要挟妾,妾都认了。可是……”
陈定霁蹲了下来,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眼底,那因为极度恐惧而野蛮粗犷地生出的勇气来。
山洞中的柴堆烧得热烈,突然“啪”地炸了一下,将这一室难以言喻的安静燃出了一点就着的愤懑和微妙的平衡。
他的手蠢蠢欲动,这一次,不知是捏她的下巴,还是要直接上来掐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