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鸿毛落下,悄无声息的,天枢院开了。
人间百代,风景如故,清风拂面,依稀卷来了一股熟悉的药草香。
山门上龙飞凤舞的“天枢院”三字清晰可见,藏书楼在错落有致的房舍间露出一个黛色的檐角,被日光拖出绵延的剪影。
三百多年,此间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一切都维持着旧时模样。
晏灵修一时失了声。
他离开时是在一个雨夜,匆忙到没来得及和任何一个人告别,如今千年已过,即便转世投胎,世世代代长命百岁,也够他过满十个来回了,那些牵挂他的人,他牵挂的人,也全都失散在了渺茫的时空当中,再也追寻不见。
后悔的滋味是如此别具一格,超过人世间种种爱恨情仇,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细水长流的、永不会淡去的疼痛。
晏灵修穿过山门,顺着溪水慢慢往前行走,直至走到池塘边,才终于迟钝地停下了脚步。
清冽的风远道而来,摇动簌簌作响的山林,又从他的喉咙滑过,带起一片酸胀的苦涩。
晏灵修一动没有动。
他像是一个走了很远很久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但比雀跃的情绪先一步升起的却是如影随形的胆怯,于是见了睽违日久的旧风景也不展笑颜,听到日日思念的乡音也不想言语,看起来无动于衷似的。
晏灵修站在原地,见湖面镜子似的澄澈,在微风吹拂下泛起粼粼的波光,一部分莲叶擎着“伞盖”,圆润的水滴在上面滚来滚去,还有的尚未长开,叶片半卷着沉浮在水流里,边缘泛起细碎的泡沫。良久他嘴唇动了动:“我们走吧。”
突然,“哗啦”一声,一条大鲤鱼破水而出,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水花飞溅而出,泼了毫无防备的常妍一脸,行径之恶劣,和现代社会诸多随地吐痰的没素质人群如出一辙。
这鲤鱼滑动两鳍,直立在水中,不满地看着他们,口吐人言道:“哎呀!总算是有人来了!你们招呼不打就走,留我这老祖宗独自守在这里,可无聊死了!”
罗子书惊见鲤鱼成精,心神受到了震动,轻易被他拐带进了沟里,结结巴巴解释道:“前,前辈,那个……我们不是贵门派的弟子……”
“别管他,”晏灵修淡淡地瞥了“鲤鱼精”一眼,“他不是天枢院的长辈。”
“鲤鱼精”生动地皱眉,觉得这漠然的目光十分眼熟,正好这时孟云君赶了过来,两张似曾相识的脸加在一起,成功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启发,他大张鱼嘴,不可思议道:“晏灵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还有你!孟大院长,都背叛天枢院了,竟然还有脸回来?!”
晏灵修被他尖利的叫声吵得一阵头疼。
鬼婴实在是千年如一日地不知悔改,当年刚被关在池塘里反省时,他就致力于用可怖的身体恐吓涉世未深的小弟子,老院长看不过眼,把他塞进了一尾鲤鱼里,说好了只要认错就放他出来,鬼婴偏不,没法出去兴风作浪了,就潜藏在池塘里,以吓哭小弟子为毕生己任。
孟云君伸手一捻,指尖就出现了一簇火苗,弹向了出口成脏的鬼婴,鲤鱼猝不及防吞了下去,烧出了满嘴的泡,骂骂咧咧地一甩尾巴,躲回了水里,没一会在池塘的另一边冒了头,怨气深重地瞪视着他们。
护山阵启动后,山中的时间就停滞了,于鬼婴而言,当初那个年纪小小的少年院长刚走没几个月,早晚要回来,而自己一觉睡醒,两个不告而别的“叛徒”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家”门口……还堵他的嘴,连听他抱怨几句都不愿意。
“你们都欺负我!说好了要好好教我的,谁都不管,骗子……”
鬼婴撅起鱼嘴嘀嘀咕咕,小伙伴们没有嘴可用,就翕动起鳞片,聊胜于无地迎合着他,十分不甘心。
其实他对晏灵修和孟云君的仇恨没那么深重,主要是被他们的徒子徒孙欺负了许多年,咽不下这口气。
——天枢院捡来的这些孤儿,哪个没在学堂里读过书?哪个没在河边散过步?要知道,他可是他们的祖祖祖祖祖师爷“请”回来在池塘里安家的,亲眼见证了多少代弟子长大成人?资历之高,可是你们所有人的老前辈!
鬼婴这番嚣张的说辞,只说了几次,就被年轻气盛的弟子收拾了,再也不敢招摇撞骗。
坏小孩就是变成了鲤鱼,也没有好心肠,鬼婴一有空就咒骂晏灵修和孟云君——偷偷骂,不敢让任何人听见,尤其是脾气暴躁的何宁……那个狠心的女人,是真的险些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讨厌的死人脸,讨厌的伪君子,不守信……欺负我……”
晏灵修的耐心彻底告罄,抬脚就走。
“喂!谁准你们走了!”鬼婴实在太寂寞了,见他们要走,忙一个俯冲游了回来,追在几人屁股后头上蹿下跳,“你们见到那小院长了没有?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我一只鬼留下来看家,很无聊的啊!”
第139章无声的博弈
晏灵修一点也不想搭理他,愈发加快了脚步。
鬼婴福至心灵,立马大叫起来:“好啊!你们根本没见过他!你们是偷跑回来的!”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不知冒了什么坏水,鱼鳍掐腰耀武扬威道:“你,还有你——少来揍我!两个没良心的东西,认清你们的位置,被赶走的人没资格耍威风了!我是天枢院的家养鱼,你们才是丧家之犬,后悔也没用了。哼哼,趁着那个毛孩子不在偷跑回来,看他不要你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