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发着呆,直到台上台下都没了人。热闹散了,游客奔赴其他地方接着找乐子,他才如梦方醒地动了一下,眼睫颤了颤,慢吞吞地把目光投向孟云君。
孟云君平湖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日光照进了那对暖棕色的虹膜里,宛若浮光掠金,同样被熏陶得温柔。
他勾了勾晏灵修的手指,说道:“跟我来。”
孟云君独自来过这里许多次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随后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侧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左右两个房子中间恰好空出了一个半米长的甬道,山脚茂盛的野草在此露了行迹,孟云君无视了“禁止出入”的警示牌,抬脚就从这里走上了山。
常妍罗子书紧随其后,两个公务人员还是头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都不免有些心虚,没走两步就忍不住回头看,然后愕然发现仅仅几米之遥,身后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如同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一样。再走两步,那些沸腾的人声也随之遁远了,山间静谧的氛围齐齐拥了上来,耳畔只余下鸟雀的啾啾鸣叫。
孟云君脚下仿佛踩着奇怪的韵律,每一步的落点都暗藏玄机,不一会就只能看见他的衣角了。罗子书和常妍顾不上观察周遭变化,连忙咬牙跟上。
他们以前只是听说过奇门遁甲,也知道这一门学问博大精深,不过因为难度太高,加之大部分古籍都失传了,当代几乎没几个驱邪师会用……至少这个景区的开放商就绝对不懂,否则不可能连自家后山里藏着个名门大派都毫不知情。
不过孟云君和晏灵修明显对此道很是精通,也看不出举手投足间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是把后头两人甩开了一大截,在裸露的岩石上腾挪了几下,就飞快地掠过去了。
山中草木茂盛,放眼望去,一丁点平坦的地方都没有,常妍和罗子书只能挥着棍子现开辟出一条道来,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跋山涉水”是什么感受。不知翻过了几个山头,就在他们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密林“退开”两旁,一条铺满了青石的山路凭空出现。
罗子书精神一振,草草把挂在头发里衣服上的树叶拍下来,上前拨开了挡路的常妍,两眼放光地远眺前方:“这就到天枢院了?”
“还要再前面一点。”孟云君体贴地站定,等他们把气喘匀,“不远,一刻钟的路。”
但凡做了驱邪师这一行当,提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枢院,总会生出一种朝圣的心情。常妍一听这话,顿时像被注射了一阵强心剂,明明双腿还跟灌了铅一样沉重,却立刻直起腰雄赳赳气昂昂地目视孟云君,用肢体语言表示他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孟云君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迈开步子。
罗子书一腔兴奋劲还没过完,多动症似的左顾右盼,注意力转移到了脚下的石板山道上,发现石板和石板间夹着一些光滑的小石珠,他轻轻“咦”了一声,趴下来用手拢住一颗,天光透过指缝,反射出琥珀色的光。
“是虎眼石哎!”他十分惊奇,联想到天枢院在传说中的崇高地位,当场放飞了想象力,“用它铺路是有什么讲究吗?能够消灾辟邪?还是招吉纳祥?”
晏灵修抿了抿嘴,神色复杂地瞥向这些小石头,又很快地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因为他本人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天枢院家大业大,产业暗桩遍布各地,但于世俗之物其实并没有多么看重——前后两条可供通行的路,后山那边地势险峻,弟子们不常走,倒也罢了,但正经从山门处通往外界的夹道同样没有特别修缮过,只潦草地用山石填了一段,那石头也是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稍不留神就会崴了脚,每每落雨,同门来回一趟,裤脚上往往溅的都是泥。
可这些在当时看来无趣的日常,也都和那条记忆中的石子路一起消失不见了。
晏灵修站在面目全非的故地,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记忆全失的时候,在深山老林里龟缩了千年岁月,隔着生死的距离回望,一切都有印象,却又隐隐绰绰地看不真切。
只是想一想,他内心就油然而生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几乎连脚都抬不起来。
孟云君背对着他们:“这是一位商人修的路,他受过天枢院的恩惠,发家之后特地回来报恩。山里不能有明火,于是他就在石板间放上了虎眼石,哪怕是晚上,晚归的游子也可以凭着看到这些反射月光的虎眼石找到回家的路。”
“你认得他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姓施。”
晏灵修一怔,眼睛微微睁大了。
不等他说什么,这条静心装饰的古道就走到了尽头。孟云君停下脚步,回看他道:“我们到了。”
前方仍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一望无际,看不到当年威名赫赫的天枢院半点影子,可晏灵修的心脏却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他手指一阵发麻,细细地发着颤,好一会终于走上前来,却没动作,而是向孟云君看去一眼。
“护山阵没有忘记你。”孟云君握住晏灵修浸满冷汗的手,坚定地向前伸去,像是在触碰某个无形的屏障,轻声道,“只要你来,他就会回应你的存在。”
下一刻,仿佛鱼尾拨动水面,涟漪自晏灵修的指尖荡开,尘封百年的青瓦白墙、亭台楼阁渐次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