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一颗有毒的种子,找到一点空隙就要生根发芽,入地三千丈,不到天崩地裂,绝不罢休。
“你不会怪我自作多情吧……”他自言自语一句,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在孟云君看不见的虚空中,晏灵修半跪在他面前,锲而不舍地去握他垂在身侧的手,任凭他如何努力,交缠的手指始终彼此穿透。
他连对方的一点体温都感觉不到。
终于晏灵修放弃了,他茫然地望着孟云君,思绪却飞向了千年之后,想起现世他们几次争执,他反复向孟云君强调自己是个危险的怪物,让孟云君离他远点,却又舍不得决绝地抽身而去,半推半就,藕断丝连,几次三番地疑心他这,疑心他那,似乎不把他的真心贬低得一文不值,就对不起他那走投无路的前生似的。
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晏灵修如梦初醒,心想:“我是不是伤他的心了?”
人当然不会是草木,他也是知爱恨,懂冷暖的。
可是,他该怎么做呢?
他从来没有学过该如何去亲近一个人啊。
他在窥探中长大,自小习以为常的,只有谨慎、压抑、克制、三缄其口——不能表露喜欢,会成为把柄;不能表露厌恶,会被挑动情绪;不能气馁沮丧、乱发脾气,这是弱者的把戏;不能害怕示弱、畏缩不前,因为他不愿意认输……只要掩饰得足够好,他的城池就固若金汤,永远不会被攻破。
晏灵修用这个笨方法来保护自己,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他学不会表露亲近,也无法彻底的断情绝欲,只能做一条没挑刺的鱼,匆匆忙忙端上了桌,摆在玉盘珍馐当中滥竽充数,每个品尝他的人都会被扎得一嘴刺。
“孟云君。”
史无前例的,陌生而巨大的悲伤漫过了他的心头。他又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像个迟钝的蚌壳,才露出一条缝,就快被过去那些他视而不见的深情厚谊冲垮了。
孟云君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出了鞘,匕首上刻着他研究多年的“绝处逢生”,被徘徊不去的血腥气一冲,刻痕登时就泛了红。
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因为这个秘法在经过他的改动后,从来没有试验过,所以究竟能不能起到理想中的作用,孟云君也不能保证。
结果要是好,当然皆大欢喜,差一点,他一命换一命,最糟糕的,晏灵修离体的魂魄没找回来,他也要死在这里。
鉴于机会只有一次,或许他该再慎重一点,应当赶紧从这里离开,捉几个人来试验一下,或是把秘法再精进一些,哪怕犹豫上几年、十几年,都不为过。等到他功成名就,过完了不虚此行的一生,再用为数不多的寿数来赌这一回。
然而……
然而。
孟云君还是把匕首送进了自己心口。
冷铁所到之处,血肉都似乎要烧起来,心脏感受到剧痛,痉挛着缩成一团。
“呛啷!”匕首落地。转bsi
孟云君跪伏在地上,血从伤口汩汩地涌出,打湿了他身下冷硬的岩石,匕首也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慢慢熔成了一团耀眼的流光。
下一刻千万条火红色的细线从中凭空伸出,一边线头逆流而上,狠狠扎进了献祭者破损的心脏,一边则流淌在不分你我的血泊之中,灵活地钻进了此间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晏灵修一震,仿佛跟身体连着共感似的,那绵密的红线也同时穿行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里,从心脉开始,顷刻间遍布了他的四肢百骸,如同世上最纤细的蛛丝,穿针引线,将他们两个密密麻麻地缝在一起。
不属于他的体温随之灌了进来,像奔流在冰川间的春水,在晏灵修的经络血管里冲刷而过,烫得他微微打了个激灵……
然后如飞雪落春泥,悄无声息地融在他的骨血里。
孟云君运气总是很差,父母、亲人、师长先后离散,亲缘情缘都薄成了一张纸。
所幸他这次赌赢了。
原版秘术里的“损人”与“利己”成了单方面同生共死的契约,从此以后,只要晏灵修的这具身体还有最后一点“灯油”没烧干,他就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去找他的魂魄在何方,去等他睁开眼睛,重新活过来。
他们的魂魄间生出微弱的联系,孟云君倏地抬起眼睛,散乱的目光在面前空无一人的山洞中扫过,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个人正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锥心之痛非比寻常,尽管绝处逢生正在飞快地修复他的心脉,孟云君还是直不起来身,喘不上来气,他强撑着不肯昏过去,透过模糊的视线,依稀看见了晏灵修的轮廓,如梦幻泡影般虚幻。
“灵修……”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个空。
原来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忍吗?孟云君朦朦胧胧地想,感到很抱歉。
此生相处寥寥,幸而未及同甘,却可共苦。
但愿来生不要再这样了。
转眼就是一千年风霜雨雪,物是人非。
晏灵修猝然惊醒,尚未散去的悸动还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得周边血肉一阵阵收紧发疼。他瞪着微微开裂的吊顶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回忆里出来了。
病房里安静非常,只能听见仪器持续不断地发出“滴滴”的噪音,夜色沉沉,有鸟突兀地叫一声,又很快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