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祖后,夜色沉沉,何宁接到师父的传话,叫她去祠堂时,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预感。近几年来孟云君一直在给她铺路,最近更是闭门不出,只让弟子仆役们照她的吩咐做事,何宁除去今早祭祀时看到师父来上了香,已有足足三个年没见过他了,现在冷不丁叫她去祠堂,一定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说。
她推开祠堂的门,师父果然在里面,正背对着她捧着一副卷轴,听见门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
何宁余光一瞥,见墙上敞开了一只暗格,就知道这副卷轴应当是天枢院的弟子名录了,她上前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名录下方半干的墨迹,当即失声惊叫道:“师父!”
孟云君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这,这怎么回事!”何宁头昏脑胀,一时都没顾得上管自己的名字居然已经被写在了院长那一列里了,大惊失色地喊道,“谁把您的名字划掉了!”
“稍安勿躁……你二十了,明天起就是院长了,凡事都要耐得住脾气才是。”孟云君的目光落在那并列的四个名字上——现在只剩下三个名字和一道墨迹淋漓的划痕了。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脸上居然浮现些许释然的神色,打断了何宁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说道:“我因为一己私欲,辜负先人的期望,还把责任强加于你,不慈不孝,沽名钓誉,哪里还有颜面忝居院长之位。”
何宁眼眶红了。
“我房间里有留给你的信,还有一些手稿,不是好东西,你顺便帮我烧了吧。”孟云君不去看她,自顾自道:“今日的祭祀是由你主持的,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天枢院院长。我走之后,你不要大肆宣扬,也不要在人前提起我……时间能抹去一切,待到两三代后,世人将不会再记得我的存在,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何宁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把卷轴收好,放在供桌前,敬拜了三炷香。
袅袅青烟有一瞬无风自动,又倏忽归于平静,好像也祖辈在对他的行为表示默许一样……虽然不同意也没办法跳出来把不成器的后人痛骂一顿。
孟云君长出一口气,刚要把弟子名录递过去,发现新鲜出炉的何院长正跪在他身后,哭得甚是可怜,不由地叹息一声:“我所愿得偿,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有什么好哭的。”
何宁有点赌气,潦草地把眼泪在袖子上一擦,双手接过卷轴,嚅嗫片刻,问道:“师父,你要去找……他吗?”
孟云君一愣,失笑道:“是的。”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何宁本是不信的,但见他答得笃定,就半信半疑起来,问道,“真的能找到吗?”
“不确定,只怕他不肯回来。”
孟云君笑,摸了摸何宁的发顶,负手往外走,没两步,又顿住脚,回头看向还跪在原地不起来的女弟子。
“以后别学他了,”他说,“你本不是这个性情,时间久了,也会累的。”
何宁委屈地捧着卷轴:“我是不是东施效颦了?”
“他看到你长大成人,会很欣慰的。”
孟云君留下最后一句话,摆手道:“不必送。”便两袖清风地从祠堂里出去了,顺手从廊下摘了一只灯笼。
他走得很快,像去奔赴一场迟到的会面,尚裾站起来追在门槛边时,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了,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孤独萧索。
不知怎的,何宁莫名从中品出了一点诀别的意味,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还牢记他“不要声张”的嘱托,硬生生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孟云君就转过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提到过孟云君除名(53章、78章)
第132章梦醒时分
晏灵修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走,四下无人,连山风也是沉默的,吹开半边天的云,清亮的月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树梢上。
孟云君走在他这些年走过成百上千次的山道上,当初这条小路荒草丛生,占道的灌木会不依不饶地勾住过路人的裤腿,非要在上面留下几颗苍耳才肯罢休,但在被孟云君经年累月地走过之后,不论是杂草还是灌木都已被驯服了,整条山道都变得干净明白、易于通行。孟云君握着草籽,沿途一路撒下,想必一场春雨过后,这里又要被新生的野草给掩盖起来了。
山间静谧,灯影摇晃,照见殷红如血的叶子,岩壁上苔痕斑驳,人行其中,竟分不出谁才是此间烂柯人。
晏灵修忍不住唤他道:“孟云君。”
孟云君无知无觉,他把最后一点草籽撒完,站在洞口,把事先准备好的阵法牌按不同方位一一楔进岩石里,阵法即刻生效。
现在这处洞窟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是一面完完整整的石壁了,此后百年千年,不会再有谁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打扰里面人的清净。
寂寞的石道中回响起他的脚步声,孟云君走到尽头,把灯笼挂在一方突出的石头上,然后撩开袍子,在小师弟身侧坐下。
光看背影,他似乎有些岁数了,但容貌却丝毫不损颜色,仍是一张俊秀的青年面容,时光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即使再过去十几年、二十年,都是他最好的年华。
但人生短短数十载,纵使他善加保养,修行有成,也止一二百寿数,一朝过了奈何桥,轮回转世,又要怎么想起上一辈子丢不下的牵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