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裾又拐了他一胳膊肘,曲临逸彻底没音了。
孟云君心头像被某个尖锐的东西猛地扎了一下,但因为那上面早已裹好了厚厚的屏障,刺痛反而不怎么强烈。曲临逸和尚裾这点莫名其妙的反应,只是轻飘飘地滑过,很快就消弭无形了。
他恍若未闻,只是无奈地对曲临逸道:“说什么胡话呢。”
又说:“要成家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口没遮拦了。”
曲临逸干巴巴笑了两声。
尽管他们两边都在装聋作哑,心有灵犀地将刚才的“失言”揭了过去,但气氛终究难回到从前,这一聚还是早早散场了。
曲临逸没敢往孟云君身边凑,还是尚裾给孟云君发了请帖……但她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急躁,有些话这几年一直憋在她心里,一个没忍住,就不吐不快道:“大师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下去:“过度的沉湎旧事,并不能安慰已逝之人,对生者也没有半点益处。”
孟云君感觉自己仿佛溺了水,从水底往岸上看,什么都是光怪陆离的,既不真切,他也无法理解。面对师妹苦口婆心的劝说,他表面笑吟吟地应下,实际却很疑惑,心想:她在说什么?
这一点疑惑叫他有些六神无主,站在山门前目送着尚裾和曲临逸远去的背影,想起今日尚未处理完的文书,竟罕见地生出些许烦躁来。
守在山门前的两名弟子恭敬地侍立在两侧,若说前任院长叫弟子又敬又怕,那么孟云君便常常使人感觉如沐春风了,弟子们都很爱戴他。孟云君望着他们恭敬的神色,无端的感到一股疲惫。他不想回去看文书,也不想见任何人,漫无目的地在天枢院里走着,只往人少的地方去,不知怎的,渐渐到了后山里的那棵梨花树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是一年仲春,梨花当然也开了,满树落了雪似的白,微风拂过,簌簌作响。孟云君在树下呆立许久,心弦随着摇摆的花枝一动,忽然迫切地想去一个地方,便摘了一枝梨花下来,执在手中,继续向深山走去。
虽然时候尚早,但等他循着儿时的记忆找到那座很久没有造访的山时,日头已有几分西斜,月亮还挂在天际的一角,十分的浅,像用清水做墨,在画纸上留下一弯蜻蜓点水的痕迹,想要登高赏月,少说还要再等一个多时辰。
孟云君便不急着上山,他左右看着,想找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
然后他就被一片茂盛的藤蔓吸引住了目光。
一面高耸的岩壁立在他的右手边,藤条千丝万缕地垂下来,在孟云君为数不多的几次的记忆中,它似乎总是一片浓郁的碧绿,但此时却长满了铁锈色的叶子,就连枝干也一样是暗红的,且是不均匀的红,斑驳淋漓,像血渗了进去,看起来很是不详。
孟云君伸手一拨,在藤蔓后发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寒气扑面而来。
他颇感意外,低头寻觅片刻,翻了只甲虫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往里一丢。甲虫突遭横祸,拼命扇动翅膀,扇出了一个难度极高的弧度,连地都没沾,就逃也似的飞到了洞外。
孟云君恍然大悟,以多年的经验,这里面十有八九藏着什么阴邪的东西,不然虫蚁一类不会如此避之不及。
就是不知是谁保存在这里的,还是尽快移出来比较妥当。
孟云君站在洞口感受了一下,确认这股寒气对他并无杀伤力,就迈步朝里走去。
几只画了符咒的“纸鹤”散发着明净的白光,在他周身上下翻飞,照亮他面前的路。几十步后,外界的一切响动渐渐都听不到了,洞内是一个完全寂静的、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往复轮回、绵延不绝。
蓦的他脚步一顿,揪住一只纸鹤半蹲下来,在地上发现了一滴干涸的血。
孟云君怔住了。
他慢慢起身,环顾四周,纸鹤们已经自发地去寻觅这些相似的痕迹了,于是他就看到从洞口到他站立的位置,再延伸到被微光照亮的更深处,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暗沉地凝在岩石上,蒙着灰,兴许再过上一两年,就将彻底和这个洞府融为一体,后来者不会再发现。
孟云君身子一晃,站不稳似的扶住了石壁,被过于冰冷的岩石激得打了一个寒噤。他的意识好似脱壳而出,无着无落地浮在半空,落不到地。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该惊该惧,但他的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越来越急切地加快了脚步,单调的喘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回荡,一声接一声都像擂在他的胸口。
孟云君感觉自己就是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明明在拼劲全力地呼吸了,肺里却充斥着不合时宜的空气,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焚一样。
然后他跑到洞穴的尽头,猛地站住了脚。那些被他甩下的纸鹤在这时追了上来,一阵风似的涌过他的襟袍,携着柔和的光晕翩然而至,姿态轻盈美好,恍如一场降临凡世的梦。
晏灵修躺在这“梦”的中央,和孟云君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血色浅淡的嘴唇,微微上挑的眼角,神色安宁,睡着了一样,当他睁开眼时,便能在里面看到纯然的黑,时光仿佛冻结在了他的瞳孔里,永远不会流动。
那是孟云君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寄托了他二十余年来的所有绮念,常在午夜梦回时袭上他的心头,让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