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邪师的名声都是在一次次斩妖除魔中成就的,对守孝并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过了一旬,尚裾和曲临逸帮着处理完许多丧事遗留的杂务,便来找新任院长辞行。孟云君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山脚下的小镇。
曲临逸穿着一身素服,摘掉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挂件之后,乍一看竟跟变了个人似的,气质沉静了不少,尚裾脸上也有些憔悴,精神却还不错,三人说了些保重的话,镇上的孩子就躲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老院长年高德劭,虽说临终前脑子糊涂了点,但瑕不掩瑜,而且鬼王还是在他主持下被杀的,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故去了,不管别人有没有接到请帖,都自发地赶来给他上一柱香。
这些人要吃要喝要住,小镇便因此大大地繁荣了一阵,孩子们也习惯了天天有穿白衣服的人上山吊唁。
尚裾冲他们招招手,把那些孩子叫到身边来,分饴糖给他们吃。
“道长,今天还是没看到你说的那个人。”孩子们白拿了好多天的饴糖,都有点羞愧,红着脸地问道,“我们还要继续找吗?”
尚裾愣了愣,把手拢进袖子里,说道:“不用了,你们玩去吧。”
孩子不好意思应下,乱七八糟地给他们行了个礼,呼啦啦跑开了。
尚裾沉默片刻,说道:“小师弟不来是对的,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人牵扯出他当年的事,又要没完没了了。”
孟云君和尚裾都没搭话。
太阳正当空,那日光含着蒸腾而上的热浪,简直像一锅熔化了的金,摧枯拉朽地倾倒下来。
曲临逸忽的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我们这样做,对是不对呢?”他声音沉沉地发着涩,“小师弟会不会已经……”
尚裾紧张地打断了他:“说不定小师弟已经偷偷来祭拜过了,只是我们不知罢了……他对后山一向熟悉,混在来吊唁的客人里,我们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她对孟云君说:“回头你把奠仪清点一下,那些没名没姓送来的,应该就有他的一份。”
孟云君想自己是该笑一下的,于是他就真的笑了,语气笃定,毫不迟疑,仿佛自己也十分相信一样,附和道:“说的有道理,我回去就查。”
送别了师妹和师弟,他回到天枢院,在从前师父的位置上静静地坐了一会,伸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开到最后几页,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这三年,他找来了小师弟曾在藏书楼借阅的所有典籍,试图从里面找出些蛛丝马迹,可以解释他一去不复返的原因。
小师弟不喜与人打交道,离山远游前大部分的时光都消磨在练功和读书上了,他远游后偶尔回来,也会把途中碰见的孤本送到藏书楼保管。因着时间跨度大,以前从没有人注意过这些,但孟云君还没整理到一半,就震惊地发现他接触的东西十几年如一日地偏门,总是要和“活人炼蛊”“魂魄不净”“怨灵缠身”之类的邪说沾点边。
好比他现在拿在手里的这一本,就是一本彻头彻尾的邪术,是教一个大活人如何夺来恶鬼的法力给自己延寿的,写得十分细致,只要照做,就能摇身变成一个大魔头,那落款的门派早已在数百年前的乱世离散中断了传承了,是否真正存在都已不可考,孟云君都不知道小师弟是从哪片穷山恶水里把这本尚还完好的秘法找出来,又千里迢迢地带进藏书楼里的。
单独一本或许不显,但几十上百本地堆在一起,就不仅仅是一时兴起可以解释得了了,尤其晏灵修还读过不少和禁书只有一步之遥的游记,里面记录的各种或失传或被道听途说的法术,听上去实在是比邪门歪道还要再邪上三分。
孟云君想起六七年前,晏灵修因过于犀利的言辞被师父罚去祠堂反省,他去看望时,小师弟正拿了一部名为“洗魂”的古籍在读——那所谓的“洗魂”,就是这些游记里列举的内容,种种痕迹,无不说明晏灵修一直在有目的地收集这种秘术。
他为何会这么做?
他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
那本不该被他学会的控术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孟云君做出过许多猜想,又一一推翻了。他和小师弟做了十几年同门师兄弟,纵使相见恨晚,真正见面却是寥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以不论说什么都是交浅言深……索性也就不说了。
那时每次告别,他想的都是日后。
他们都还有漫漫人生,此时分别,终有一日会重聚的。
可那人竟然只是个昙花一现的过客,倏忽一下,三四年,便没了吗?
于是往后余生,他看晏灵修,从来都只是牖中窥日,只见微光,不知其形。
孟云君自嘲地笑了笑,合上书,放回了原位。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已长成个女童模样的何宁走了进来。她今年七岁了,不同于幼年时那张扬跋扈的霸王性子,现在的阿宁是个再端正不过的人,一进门就先给孟云君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称呼道:“师父。”
小孩忘性大,自那天之后,孟云君和老院长都刻意不提晏灵修的名字,只当何宁自入门起就定给孟云君做弟子了,久而久之,何宁似乎真的把他忘记了,五岁开蒙时由老院长主持了拜师礼,跪拜敬茶后,也顺顺利利地改口叫孟云君做师父。在老院长的葬礼上,她作为下一代弟子强忍悲痛,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处处都安排得妥当,问起所学,也着实令人惊艳,大家都赞天枢院又得了一个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