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宜风现在去江陵,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江陵现在正闹洪灾,死了不少人。他表兄贵为卫氏宗主,自然是焦头烂额,哪里有空招待他!
但他去江陵本就是走个形势,给卫氏和程氏的人看,给天下人看。告诉他们,他表兄弟二人情非泛泛,才没有分道扬镳。
与此同时,曾暮寒沿官道往蜀州去,途径江陵,他见江陵这人间惨剧,实在心生不忍。师弟那边,毕竟还有师父,而江陵的这些孩童吗?
大灾后必有大疫,江陵的瘟疫已经开始悄悄蔓延开了。
曾暮寒不能坐视不管,他做不到冷眼旁观隔岸观火,他因此在江陵多耽搁了几日。曾暮寒懂医,又心地善良,他不畏生死,总往那些灾情最深的地方去。
但每天仍旧有很多人死去。
孩童不肯离开死去多时的母亲,拉着母亲的手哭得伤心。他母亲,已经隐隐开始腐烂,再留下去,只怕会引发更严重的瘟疫。曾暮寒虽于心不忍,也只能将一颗心硬起来,把小孩和母亲分开。
“娘!娘!”小孩突然挣扎起来。
曾暮寒的心也跟着紧起来。
他没有父母,“母亲”一词甚至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君氏兄弟的母亲早逝,但他们好歹还有母亲可供追忆。韶言的母亲犹如供在案上的菩萨,对他不闻不问,但韶言提起“母亲”二字时,脑中能浮现出具体的
形象。他们提起“母亲”,能够对应具体的人。但曾暮寒呢?他是孤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连祭祖都找不到列祖列宗。
“母亲”二字对他太过陌生了,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将这两个字叫出口。
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虽然无父无母,却并非无牵无挂,他还有师父和师弟。他知道,山下人间并不平和,像他这样的孤儿有很多。他们有的和他一样,生下来就是孤儿。有的原本不是孤儿,他们已经有很多关于父母的记忆了,但后来却因为各种原因成为孤儿。不知道是从来没有拥有过残忍,还是拥有后再失去更残忍。
比起那些彻底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儿,曾暮寒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物伤其类,曾暮寒对这些无父无母的孩童,总是会产生一些怜惜。
卫氏的门生把今天早上新死的人拉出去焚烧掩埋,那小孩想要追出去,被曾暮寒紧紧抱着。
曾暮寒也和那些卫氏的门生说过话,与他的伤感不同,那些修士的眼神都很麻木,仿佛见惯了生死,如今已经并不将人命放在心上。
“生死有命。”他们说,“在天灾面前,人是不分三六九等的。公子你也要多多注意,我们都是人,人都是会死的。你也要小心,不要和那些染了疫病的人过多接触了。”
曾暮寒的眼神黯淡了。
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不对。
“曾公子。”那修士说,
“死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现在不管是洪灾还是瘟疫,都仅仅是天灾,只在江陵这一处,并未蔓延开。想想七年前那场大灾,天灾人祸应有具有,蔓延万里,从南越北上一路延至辽东,再深入内地……那才是真的恐怖,流血漂橹,饿殍满地,仿佛人间炼狱啊。”
他顺着,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从手腕开始一直向上蔓延的疤。
“这一刀,是抵御外敌时,被元氏修士砍的。”他搓了一下那道长疤,似乎有一点痒意。“几乎要砍断肩膀……我差点就死掉了。”
修士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你我都会死,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迟早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曾公子,你好像没有经过那件大事一样。生死之事,竟然还没有看透。”
曾暮寒低头沉默。
元氏之乱,他没有参与过,但是师弟他……
韶言一路从穗城逆行至辽东,这一路,他又见识过什么样的人间惨剧,又受了什么苦难,才完完整整地回来?
曾暮寒对这些太陌生了,他没有亲历过这些事情,而师弟又不会和他讲。师弟是一个令人省心的孩子,不会让人担心,因为他通常不会吐露出自己的委屈和苦痛。
这些事情越积越多,不仅压在韶言身上,还在他们师兄弟之间形成了一层厚壁障。
卫氏的修士见他情绪低落,安慰了他几句:“算了,你一个年轻散修,有怜悯
之心是好事啊。像我们……”他自嘲道:“见多了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早麻木了,心比石头都硬喽。”
他说得也没错,有时候,善良其实更像是一种负担。有怜悯之心又有什么用?能阻止什么?是能阻止洪灾还是阻止瘟疫?人还是要死的。
倒是曾暮寒,他因为他的善良,而感到深深的内耗。
卫氏的那些修士,已经把旁人的生死和自己的生死都看淡了。他们眼神麻木,死掉的人在他们眼里已经不算人,仅仅是一个数字。
他们因此觉得曾暮寒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