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而,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上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了一个前人开过的小窑中。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西严镇的土地上清朝末年开过无数小窑,他们挖煤时就常碰到当年的一些采空区。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龟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邦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断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吹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洞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
他完全麻木了。
擦洋火点灯的时候,洋火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骚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
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和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