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
在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想到房爆炸之前,王绍恒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竟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孟新泽干的事,孟新泽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果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想活。他真想活。进了阎王堂之后,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凭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子山上悬着,把矸子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铁笼架和腿下的大地联在一起。一只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几个孩子在研子山上抬炭,他们在向这边看哩。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谁不让他活?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泽,还有谁不让他活?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就在这时,高桥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泽寿的指挥刀举了起来,又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人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邦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邦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邦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〇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邦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洞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邦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走向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凸”状,水仓恰恰在那个凸状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走向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道路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役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研石渣向煤邦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