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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军歌(第33页)

“混蛋!混蛋!混蛋……”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得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荧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暴出的棺木硬硬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突然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日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棵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一条狗在叫……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此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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