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一步步走近。
还在心中想着如何搭讪说辞时,那人忽然睁眼。
“你是谁?”那位年逾五十,发丝花白,大名鼎鼎,此时却身姿随意地倚在凉亭柱间,除了身上道袍和手中麈尾,便再没一点出家人仙风道骨模样,而若非那遍布全脸的狰狞伤疤,长相气质也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凡间一妇人的女子,懒声问道。
“贫尼……水月庵问心。”她低下头,弯下腰,说出法号。
“哦。”
那妇人,不,希微道长瞥她一眼,未再追问,只道:“找我何事?”
问心低头。
“贫尼想请教道长,如何修道?”
希微道长嗤笑一声:“怎么,莫不成你想改投我道门?”
问心又低头,“道长说笑了,贫尼只是想,佛道本相通,道长道法高深,见解自然比贫尼高,而贫尼苦修多年未有寸进,不得不四处求教,是以,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希微摇起了手中麈尾。
“那我问你,你缘何入佛门?”
问心一顿。
“不好说?那我替你说。”希微麈尾一扬。
“因为你问心有愧,因为你走投无路,因为你觉得这世间已经满是风刀霜剑污糟烂透而你只想逃,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逃到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之处,所以你剪了头发,做了尼姑,所以你整日念经苦修,渴望求得一隅安宁净地,渴望从佛法中求得甘霖以浇熄你胸口的灼灼心火——我说的可对?”
问心低下的头猛地抬起。
随即又微微低下。
“道长知道我是谁。”
不是知道水月庵的尼姑问心是谁,而是——
“对,我知道。”希微微微一笑,麈尾执颔,“前弘文馆刘大学士之女,刘遂初,刘小姐,我听乐安说过你——在你做出陷害睢鹭那等破事儿之后。”
一直被烈烈火焰灼烧的胸口陡然愈发窒息和灼热起来,问心,不,刘遂初咬着牙,只觉仿佛被扒光了衣裳,浑身再无一点衣衫遮挡,而身周都是火焰,是油锅,烈烈的火和油将她烹烧着,叫她口舌发紧,呼吸停止,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来。
果然,她知道,那么他自然也知道,她和他都知道她干的事儿,知道她有多么可笑而卑劣。
可他们偏偏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可笑卑劣。
他们只会将她当做笑话一般,讲给友人听,以致数年后,这友人还能记得她,一见她,便发出嗤笑,将她如小丑一般逗弄。
她自始至终都是个笑话。
她根本就不该来,不该来自取其辱,不该来奢望什么,她就该在那污糟泥泞的庵堂里呆一辈子,念一辈子的经,受一辈子的讥讽,痛苦一辈子,以惩罚她的愚蠢她的卑劣她的自作多情……
“……想什么呢?喂喂,你自个儿问的我可没欺负你,待会儿见了那帮秃瓢可别瞎告状哈!”
空无一物的头顶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了下,刘遂初艰难抬头,便见那妇人拿着手中麈尾敲自己的头。
是借机替好友出一口气吗?好,那便打吧,最好打死了,死了干净,死了她便解脱了。
于是她闭上眼,一副闭目受死的模样,眼梢嘴角却露出恬淡期待的笑。
“哎呦我去,这又是在想什么呢?”
希微受不了地叫道,看着这模样表情复杂到叫她头皮发麻的小尼姑,心里又咒了咒那扔下她远走琼州的没良心女人,瞧瞧你瞧瞧你,都造的什么孽呀?给人家留下多大心理阴影呀?
“睁眼!我说你,睁开眼!”
刺耳又聒噪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而那重重的击打却没有再落下,等了许久,都没有落下。
刘遂初缓缓睁眼。
希微将麈尾当扇子狠狠摇了下,决定不逗这小尼姑玩儿了,嗐,到底年轻人,还是钻了牛角尖的年轻人,玩不起呀玩不起。
“别拿那眼神看我哈,我跟你无亲无故无冤无仇的,我不恨你,自然也不会打死你,嗯?我为什么知道?你那眼神就差把‘打死我吧’写在脑门上了好吧,本道长好歹一个出家人,你们佛门不杀生,难不成我们道门就喊打喊杀的吗?”
刘遂初一言不发低头听着,直到那希微道长说完了,才躬身施礼:“如此,便不打扰道长了,贫尼告辞。”
然而,却是话声刚落,便听得背后一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