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刘遂初顿住脚:“道长还有何吩咐?”
“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有些个什么破事儿。”
希微看着那佝偻瘦弱,仿佛被什么重重压垮了身躯的小尼姑,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女人对她提起这个人时,那轻描淡写的神情,和最后的那一声叹息,眼神便也微微带了些笑意。
虽然似乎是有过节的人,但她相信,如果乐安在此,一定是和她一样的选择,因为那个人哪,最不喜欢看别人沉沦苦海中,因为那个人哪,虽然嘴硬,却有着比佛祖更慈悲的心肠,因为那个人哪,她自己没有儿女,却是将这天下人,都当做她的儿女……
“不过,既然你问了本道长如何修道,那本道长自然要答。”
好不容易有人真心问她这么正经的问题,多难得,正是弘扬她自悟道法的时候啊!
希微站直身姿起身,衣冠一整,麈尾一扬,原本懒散庸俗的习气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正是传闻中道法高深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连带着,本来闭眼悲怆的刘遂初,都站直了身体,怔怔看她。
希微满意一笑:“不知道你们佛门怎么说的,但我们道家,讲究一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是什么?自然便是天地人,是日月星,是山川湖海,是花鸟鱼虫,是喜怒哀乐,是生老病死,是春生夏长,是秋收冬藏,是群燕辞归鹄南翔,是草木摇落露为霜,是我今日来这长宁侯府本想着尝尝这府上据说有名的芙蓉醉鸡结果却因为你们这群秃瓢拖累而吃了一肚子青菜豆腐,是我好不容易把那群人摆脱了想搁这儿清净会儿结果却又不知哪儿来个哀哀怨怨小媳妇似的小尼姑……”
“吨吨吨”如水银泻地,又“咣咣咣”如大锤砸地说了一连串看似有意义却实则毫无意义甚至气人的废话后。
眼看那小尼姑脸色已经又由怔愣变成愕然再由愕然变成屈辱,希微终于话声一顿,轻叹一声:
“自然,便是这世间。”
“所以修道,便是走在这世间,看这世间,想这世间。等走遍了,看完了,想明白了,这道,便也悟透了。”
刘遂初又怔怔看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出不出家又有何区别?”
不论出不出家,不都能在这世间走、想、看?既然如此,出家的意义又何在?
希微麈尾一挥,下巴一扬:“没有区别!”
这还是她最近几年才悟到的“道”呢。
无论佛门道门,所修之佛之道到底是什么?是埋头苦读经书道藏,还是四处寻访灵地洞天,抑或与高人大师侃侃而谈?
是,却也都不是。
闭门造车不可取,佛经道典里没有佛道,那只是佛道启发有大智慧之人留于世间的吉光片羽,能给人以启发,却无法真正叫人悟道,真正的佛道在世间,在每一个人自己要走的路中。
所以若心有不甘、愤懑、愧疚、遗憾……念经诵道或许能稍稍排遣,但真正的内心自在,却不能求诸那些死物。
恶贯满盈之人,放下屠刀念念经便立地成佛了?
愧疚遗憾之事,神佛前跪一跪拜一拜便念头通达了?
哪有这种好事。
不过是愚蠢、懦弱、伪善之人为逃避无知、畏惧、良心而做出的自欺欺人之举。
凡事不求诸己身,反求诸神佛,便是最懦弱无能之举。
就如她少年时,为了躲避不想面对的命运于是遁入道门,一味逃避,还自以为果决勇敢,然而,哪里不都是在这世间打滚?
出家也好尘世也罢,人生在世,只要这躯壳还在,就俱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就俱得一样受这凡尘磨炼煎熬,自以为出家了便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当然是再自欺欺人不过的想法。
甚至,最近几年她才想,其实她远不如那些她曾看不起的一直在俗世中打滚的人勇敢,就譬如那个爱恨情仇里折腾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一把年纪还跑那么远千里追夫开启新生活的老友。
唉,某种程度而言,她甚至不如眼前这个小尼姑,起码人家打眼一看就知道有段刻骨铭心的故事,而她,就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过的山川风月。
不过,这也是自然吧。
她有她的刻骨爱恋,她亦有她的风月无边。
希微微微一笑,最后朝那小尼姑道:“你还这么年轻,太钻牛角尖可不好,如果可以,就出去走走吧,死读经书可读不出什么来。”
哪怕是像她当年那样游山玩水也好嘛,小小年纪整天闷在庵堂,没毛病也给闷出毛病了,还想什么念头通达,纯属想多了。
希微摇头叹着,自觉今日又完成一桩善举,念头也更通达了一些,嗯,待会儿私下找那长宁侯府夫人,让她叫府上大厨献上那芙蓉醉鸡,念头定能更通达。
惦记着那醉鸡的味道,希微顿时一刻也坐不住,也不再看那小尼姑,迤迤然起身掸尘,便要去寻那长宁侯夫人。
却在与那小尼姑错身而过时,忽而又听那小尼姑哑着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