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福皇庄里中耕的儒生都是诏狱的典狱们精心挑选的,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手里文章皆忧国忧民,做起事来却啥都不行。
京城百姓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那叫一个万人空巷,皇庄里不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被围观的儒生们只觉这阵阵笑声犹如鞭子一般抽在自己脸上,羞愤欲死,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孙秀才,你不是还写了《劝农》被山长称赞有加,怎么自己做起农活来就不行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
被喊的孙秀才转过身去,一锄头挥下,差点儿锄到了自己的脚,引得人群一阵哄笑。
田西站着的群臣,不少人义愤不已,皇后如此折辱儒生,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的脸扒下来,实在是恶毒至极。
“杀人不过头点地,儒生们但有冒犯,革去功名便是,何必如此折辱人。”集贤院胡子花白的直学士悲愤道。
“廖学士此言差矣。”同是集贤院直学士的另一年轻人出言反驳,“这田间地头上的儒生们皆是传唱颂扬陆从云陆大才子那篇绝句者,天下谁能不知,陆大才子那绝句是抨击减赋罢捐德政的,他们既颂扬此,也就是反对朝廷减赋罢捐,意图逼死天下农人,就该教他们体会体会农人之辛劳。”
胡子花白的直学士立刻驳斥道:“后生休得口出狂言,那绝句老夫也看过,并非抨击减赋罢捐,而是……”
“而是什么?”胡子花白直学士卡住不敢说,年轻直学士并不放过他,连声追问:“而是什么,廖学士怎么不说了?”
胡子花白直学士鼓着眼睛,人抖得胡子也在颤抖,他悄悄地慢慢得偏头去看被拱卫在中央的王皇后,却对上王皇后黯沉沉的双眸,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就跪下去了。
但凡读过陆从云绝句的人都知道,他是借减赋罢捐一事讽刺王皇后牝鸡司晨,但不管其深意,单从诗面上来看就是在抨击减赋罢捐。
胡子花白直学士不敢再说,此事无论怎么说他都占不了上风,说不得还会被妖后迁怒,得不偿失。
年轻直学士“嗤”了一声,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这块地方站的都是集贤院的,这群人对王皇后多持反对态度,这位年轻的直学士是仅有的不反对者,在集贤院里被看作一个异类。
此人也并非后党,也不属于清流,要算的话,他属于强者的拥趸,是一个投机者,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能者居之。”
“贡年。”
听到王妡唤,贡年碎步快走到她身旁,拱手躬腰。
“那人。”王妡朝集贤院那一堆人看去一眼。
贡年立刻懂,说道:“白永,德安府云梦人士。承圣二年进士,先选为校书郎,后去了史官任编修,去岁擢为集贤院直学士。”
“承圣二年的进士?”王妡微一挑眉。升迁得挺快。
贡年点头:“听闻此人文章做得好,口才亦是一流。”
王妡颔首,继续去看田地里祸害麦田的儒生们。
贡年见皇后没有话再问便退下,揣着手眯着眼朝那白永看去,笑了一下。
白永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却没看见有什么异样,他四下瞧了几眼,实在没瞧出什么来,便不再放心上,继续去看陆大才子除……麦。
烈日炎炎下挥锄中耕,实实在在的汗滴禾下土,在最炎热的晌午时,昏倒了七八个人。
一天下来的成果……
没有成果。
不仅没有成果,被划出来叫儒生中耕的几亩麦田被祸害得惨不忍睹,青绿的麦秆七零八落,能救回三成就不错了,把定福皇庄的总监心疼得不行。
“作孽啊!作孽啊!太作孽啦!”
定福皇庄的总监是个直肠子,嘴上没把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这一番念念叨叨直把离得近的几个儒生听得羞愤欲死。
申时三刻,王妡摆了下手叫停了中耕,儒生们放下手中的锄犁,自发在陆从云身畔聚拢,沉默地望着王妡。
他们以为王皇后会叫人说一通“国以农为本”之类的大道理教训、或者说是羞辱他们,不少朝臣也以为会如此。然而王妡什么都没说,径直吩咐回宫,仪仗起,在鼓乐中回天启宫。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想好被王皇后诘问的应对之词,儒生们却万万没想到王皇后一个字都没有就走了,这感觉就好像奋力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或者是眼见着就要登上百尺高楼却一脚踩空,又难受又愤懑。
皇后卤簿回宫,众臣随同回城,定福皇庄里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散了,皇庄里的各阶官吏和役农该干嘛干嘛去,只留儒生在田间没人管——典狱没再带他们回诏狱。
“这……这是……放了我们?”许久,一人不确定地打破了沉默。
“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