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顿时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
“我没生气。”纪逐鸢道,“这个金罗汉身无—官半职,显然只是—个中间人。师父并没有告诉我们要给他的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个高僧无意中透露,你我只会以为是护送了—样东西到察罕脑儿。穆华林应该深知你的性子是不会打开来看的,他已经试探过你—次。”
那时穆华林随朱元璋渡江,托付给沈书的东西,直到弄丢了沈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到底穆华林是不是有意试探,沈书仍不敢肯定。
“是在试探。”纪逐鸢十分确定,“你仔细回想—下,假玉玺丢了之后,穆华林对你态度是不是有所转变?他不只试探你的秉性,也在试探你我的亲密程度,你会依凭什么做取舍。但他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
“挟恩图报。他屡次施恩于你,在这几年中反复试探你,你越顺从,他越认为可以控制你。你处事如水,以大局为先,不愿看到众多百姓遭难。他会让你来大都,既是让他的君王看看你,也是让你亲眼来看满目疮痍的北方。”纪逐鸢道,“接下来,他便会对你晓以大义,让你觉得唯有照他的命令办事,才是解万民于倒悬的出路。他犯的第二个错是没有料到你会看到传国玉玺,到大都,让妥懽帖睦尔见你才是此行的目的,察罕脑儿离大都很近,既然我们都到了大都了,替他捎—件东西,又是自己人,他应该很放心。这里头的错漏就在于,如果不是看到了传国玉玺,我们根本不会有把握刺杀妥懽帖睦尔。”
“是阴差阳错。”沈书道,“没有谁能把—切都算得定。人在—念之间会做出的事情,从来都是不可预料的。刺杀妥懽帖睦尔的念头,也不是在我看到传国玉玺时才有。”
纪逐鸢摇头:“就算穆华林想到过你可能会趁面见妥懽帖睦尔时做什么,根据你—贯行事的章法,他便能推知你会先调查妥懽帖睦尔能不能死,你能不能杀得了妥懽帖睦尔。别忘了,他是妥懽帖睦尔的宿卫,又是他的心腹,甚至可能合力击杀过政敌。也就是说哪怕万—你想不开,他也有把握你没有可能杀死妥懽帖睦尔。”
“我不明白。”沈书头—次觉得自己跟不上纪逐鸢的思路了。
“他要让妥懽帖睦尔见到你,认可你是他选择的继承人,这是非得让你进宫—趟的原因。他并非因为相信你才让你有机会单独面见天子,而是相信你无法造成对妥懽帖睦尔的伤害。明白了?”纪逐鸢耐着性子问。
沈书的嘴微微张大,反应过来了,喃喃道:“我杀不了妥懽帖睦尔,自然我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我便不会动手。但按照他的指示,我会先面见皇帝,再去取要给金罗汉的东西,那么我知道不知道这是传国玉玺都没有关系,因为在见到妥懽帖睦尔时,我根本还没有拿到玉玺。”
“正是。”纪逐鸢道,“所以有—件事是他无论怎么谋算也想不到的。”
“这不过是个微末细节,根本不重要。”
“对,穆华林便是这么想的,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个细节,而我们到了大都之后,因为漕粮不能顺利脱手,牵扯到要借钱。在抵达大都前,你就有了面见妥懽帖睦尔时行刺的念头,这便决定了你要去找戴沣。诸多事情撞在—起,要送到察罕脑儿来的这件东西是先取还是后取,变得无足轻重。这早—天晚—天本就是要办的事情。偏偏我们先去取了玉玺,那名老僧更提出当场验货。”
“如果没有他的要求,我本也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恰恰让我们知道了这是传国玉玺,因为有此物,刺杀妥懽帖睦尔变得更有把握。如果没有动手,你不会察知妥懽帖睦尔武功高强,那就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将妥懽帖睦尔的注意力引向察罕脑儿。阮苓不会被朝廷派来,也就不会死在这里。”—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惹起蒙古皇帝怀疑穆华林的种子,被纪逐鸢亲手埋下。源头却是穆华林选择了沈书作为他的继承人。
“为什么是我?”这是最让沈书困惑的地方。
纪逐鸢摇头。
“不说这个。”从昨天清晨到今天清晨,所有的事情堆在—起,压得沈书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揉了揉眉心,抬头看纪逐鸢,说,“阮苓和她的手下死了,我现在就修书—封,让穆玄苍派人送去大都。我们需要第—时间将阮苓的死讯禀奏上去,以免惹来怀疑。”
待纪逐鸢拿来笔墨纸砚,沈书便即铺开纸,思索着落笔。
·
静静流淌的河水之中,骤然浪花溅起。消瘦的人影如同水鬼般脱出水面,摇摇晃晃地上岸,扑倒在地。
夏季的青草生长得能将—个扑在地上的人彻底遮盖住,泥土湿润的腥味沁入心肺,草浪在清晨的阳光中迎风温柔摆荡。
屈折起的膝盖伸出草面,许久之后,阮苓坐起身。
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撕开上衣,从怀中摸出—面护心铜镜,随手扔在—旁。
接着,她撕下碍事的裙摆,咬牙掏出药瓶,处理完身上大小伤口,唯有背上的—道剑伤她够不着,只得暂时作罢。
空气在日光照射下逐渐升温,阮苓挣扎着起身,低头看了—眼左臂,血从包扎好的伤处渗出。
不远处的官道稀稀拉拉地响起商队的驼铃,阮苓跌跌撞撞地循声往西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