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再好不过了。”沈书拍拍胸口,作出侥幸又谦逊的姿态。
侍卫将沈书让到里面。
沈书一进门,便先后先是朝躺在矮榻上的那位“老爷”作揖,再挨个朝他的左右那些站得笔直,貌似有来头的人点头。
有个郎中模样的人,正在给榻上的“老爷”扎针。
一个眉目深邃的色目人在旁边用汉话翻译郎中的话,沈书听不出郎中是哪儿的人,听起来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回回人。
“贺大人再不可劳心费神,这次舟车劳顿,耽搁在察罕脑儿也许久,医生的意思,他为您配制些便于服用的丸药,多用补药。他也随行,护送老大人到任上都再返回。”
沈书坐得端正,双目直视门外,神色平静。耳朵却一刻也没有放松,接着便听到室内传来咳嗽声,听上去病者确实相当虚弱,也有年纪了。沈书心里胡乱地想,人之生老病死,最无常道可循。他的家眷应该都不在,没有女人,上都兵乱不休,连宫室都被起义军放火烧了,这时候要去上都,又这么大的年纪,完全是苦差事,怕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拎着药箱的人出去了。
接着里面一个嘶哑的老人声音说:“别让均儿知晓。”
“是,老爷。”
“待会我写一封信,送去上都。”
“老爷怎么说呢?耽搁数月,大少爷总要担心,而且咱们离京已久,还盘桓在察罕脑儿,恐怕那些奸佞小人又要弹劾。老爷已经为搠思监那头白眼狼徒背骂名,落得两面不是人,再在察罕脑儿留下去,老奴只是担心……老爷一辈子的官声,要折在这里头。”
沈书侧过身,正要向里看时。
垂帘上正紧紧抓着一只枯瘦的手,那老者突如其来一阵咳嗽,有如狂风中行将四分五裂的朽木。他整个身体随着咳嗽抖得厉害,有人捧来痰盂,浓重的咳痰声后,近身服侍的老奴捧了一盅不知道什么东西给他喝。
喝下去之后,老者的脸色好了点,眼神也一扫浑浊。
看来喝的是药。沈书来不及收回视线,无意中同那老大人四目相对,顿时反应很快地起身,上前去再朝那老大人拜礼。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服侍的人这时才留意到侍卫放了一个人进来。
看来沈书作揖的时候,一众人满腹心事都牵系老人的病情,根本没人在意他突然进来。老人躺的内室挤了十几个人,几乎没地方下脚,但各自手里都拿着服侍人的东西,除了左右四个青年看上去衣着不凡。
老者做了个手势。
那老奴不说话了,看沈书的眼光依然充满警惕。
“你是官员,还是客商?”老者的面相和善,说话中气不足,听着却像是很有耐心的人。
“算是官员。”沈书笑道,“芝麻小官,受资正院的差遣,去往宣慰司办点事,盘桓两日就走了。谁想到这驿馆里头不太平,大人的心善,您的侍卫看我一个人这刚洗了澡出来,手无缚鸡之力,便同意我进来躲一躲。冲撞大人了。”沈书朝门外看了一眼,道,“听着好像没大动静了,我就不打扰大人休息,这就回房。”
“等等。”
沈书闻言,只得又坐回去。
“为资正院办事,你是从大都来?”老人示意身边的人扶他坐起,他的单衣领口上沾了不少药渍,看来出行在外,随时换洗衣服也并不方便。
“是从大都来。”沈书已经想好了,对方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以免节外生枝。
“那你有没有听说,江南有一批漕粮运到?”
“听说了,方国珍护送了十一万石粮食到京,已经清点完毕。”
“十一万石?”老人略略皱眉,“不是十五万石?”
这都知道?沈书不禁暗自揣测起老头的身份来,嘴上立刻回答:“好像是路上遭了海盗,抵京就只有十一万石,还赔了不少钱。也没听说给张士诚和方国珍什么封赏,陛下似乎有意敲打他们。”
“你们资正院也有闲话?”老人肃容道,“朴不花说什么了?”
“京城缺粮,这么大一批漕粮进京,不瞒老大人,别说是朝廷盯着码头,京城里哪一双眼睛不是每天把进京的那些粮车粮船盯得紧紧的?我是为资正院跑腿,肚皮究竟是小人自己的,关乎小人这张嘴、这个肚子吃不吃得饱,怎能不关心?就是十一万石粮,对于整个大都而言……”沈书摇起头来,“还好我是来察罕脑儿,到底钱还是钱,这都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