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没有亮灯,纪逐鸢走进来,把灯点上。
沈书睁眼看他,显然没有睡着。
纪逐鸢一眼便看到沈书脚上踩着薄薄的棉袜,脚趾抠在桌下的横木上,抱着一双手臂,眼下挂着疲惫的乌青。
这时是夤夜,林家的大宅里一丝声音也没有,于是人说话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不是去茅房?怎么上书房来了?”纪逐鸢走到沈书身后,手掌覆在他的肩上,掌心触摸到沈书骨头突出的肩膀。
“没事。”沈书拉着纪逐鸢的手,趿着鞋,起身,一只手扶在纪逐鸢的手臂上,“去睡。”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卧榻上睡觉,许久,纪逐鸢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手臂将沈书朝自己怀里揽过来,温暖的嘴唇在他的面上摩挲,他感到沈书的眼睑抖颤,声音极低地问,“担心那个左丞相?”
朝中许多官员大臣,纪逐鸢早已经听沈书说得耳朵都起了茧,如果不是朝廷将倾,沈书必会走他父亲的旧路。天下读书人都是一般,无论能力家底如何,就是自家只有茅屋一间,心里也总是揣着万里江山。如果是别人,纪逐鸢只会觉得自不量力,换了沈书,他却感佩他心系天下人。
“程思忠在辽东作乱,四处劫掠扫荡。贺惟一年事已高,暗门传过密报,高丽皇后想让他支持内禅,当时搠思监同皇后心腹朴不花勾结,印制假|钞,遭到罢黜。而京师每日饿死之人在数万,贺惟一心力交瘁,卧病是真。现在让他去上都,上都不仅乱,连宫阙也已遭到焚毁。不是个好守的地方,去了怕是就没命再回大都了。”沈书语气沉重,“搠思监回来便是中书右丞相,重掌大权,大都的贵戚权门都将依附于他。哪怕太平还能回来,也不可能再坐到今日的位置上。”
室内一阵沉默。
良久,纪逐鸢问:“搠思监遭到弹劾时,这位左丞相曾经出言为他辩解,有无此事?”
“有。”沈书叹了口气,“为了全皇帝的面子,堂堂一朝丞相,与后宫宦官勾结,以假|钞祸害百姓,敛财手段之可恨,若真抖出来,不仅朝廷失信,也是当面打皇帝的脸。朴不花印假|钞,必有搠思监一份,朝廷不肯盖棺定论,固然有太平求情的缘故,却也是妥懽帖睦尔并非真的要办他。不然也不会又让他去辽阳出任左丞相,还许他便宜行事。这些蒙古人任人唯亲,也不是第一天如此,汉人略有罪责,就是丢命的大事。蒙古人就不一样了。”
“狗皇帝早晚自食恶果。”纪逐鸢拍了拍沈书,“他们越乱,对起事越有好处。”
“是。”沈书道,“就是大都的百姓,要多吃苦头了。”
“等这批粮进京,可以缓解一二。没法现在解决的事,想也无用。”纪逐鸢别扭地放柔嗓音,手在沈书身上拍了拍,“先睡觉。”
夜里沈书又做了那个梦,梦醒之前,自己在梦里也察觉到是做梦,倒是没有吓醒。一早上起来,便迷迷糊糊地坐在榻畔东倒西歪,由着纪逐鸢伺候他洗漱穿戴,早饭一吃,照旧是吃茶等着听林丕的吩咐。林丕怕他闷着,将林家积年珍藏的孤本都送来沈书这院子里,翻翻书也不乏味。
就是沈书说不清浑身上下哪里不对劲,这些年里都忙惯了,骤然这么闲下来,心里都是慌的。
一本书哗哗翻不到一半,就要换下一本,实则什么也没看进去,心里烦得不行。纪逐鸢已经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沈书起身伸个懒腰,马步拉开,也打算打拳出出汗,省得心里烦。
小厮从院门跑进来,大声喊道:“主簿,澉浦来船了,就在码头上。我们大人已经先过去,让主簿即刻就去。”
沈书衣服也顾不上换,纪逐鸢去牵马,两人同乘一骑,远远便望见水面上船帆遮天蔽日,岸边的茶肆里挤满了瞧热闹的人。
纪逐鸢马鞭在空中抽出一声厉响。
“哎哟——”
“有马了不起啊!”
“当心骑马的,快让开!”
“这是什么人啊……”
絮絮叨叨的人声向后移动,马被纪逐鸢勒停在码头上,兵士认出他来,纷纷让道,有人上来牵马。
这时才有不少好奇的人在后面指指点点。
沈书满脸是汗,一个趔趄,纪逐鸢扶他站好,紧紧握着他的手,牵着沈书走到码头上。
“刘兄!”沈书展颜一笑,抱拳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刘斗,他点头哈腰地上前来,握住沈书手虚扶一把,朝他行礼。
林丕:“你们两个,是要在这里拜把子吗?”
刘斗哈哈大笑,灼热的太阳烤得他脸堂发红,一层薄汗闪闪发光。他向纪逐鸢飞快投去一瞥,看回到沈书的脸上,手仍抓着沈书的手,侧身上步,快速在沈书耳边说了一句话。
纪逐鸢眉头一皱,脚刚上前。
刘斗已经退开,若无其事地朝林丕说:“船和人我都带来了,林兄少不得我这一桌接风酒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林家久候多日了。活猪活羊过年都舍不得杀,正是给弟兄们预备的。”林丕将袍襟一掀,手在板车上一撑,潇洒地站上去。
不远处林家的家丁看他手势,当当当数声,金锣炸响在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