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边,看到吗?”林丕指给沈书看,“我亲手种的。”
现在的杨梅树林还是一片苍翠。
“等到成熟的时候,就像晚霞一样,漂亮得很。”林丕随手捡来一根树枝,从背篓里拔出柴刀,剔去木刺,作手杖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山脚下爬上来,险些要他的老命。林丕自嘲地说:“说读书也未读过多少书,却有一身读书人的毛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还是分的。”沈书与林丕相视一笑。
与过去不同,蒙古人做皇帝以来,汉族地位大大下降,而汉人又多出儒生,读书人,一辈子总是想求个官做,不能免俗。朝廷免去儒生的苛捐杂税,却不肯多给录用的名额,蒙古人、色目人,都骑在汉人的头上。苦读书一场,也不过混个胥吏做。
郁郁不得志,难免就想纵情山水间,若只身一人,混迹在勾栏瓦肆,同戏子歌女为伍,虽说是放浪形骸,也多有自在。一生匆匆而过,转眼就是白发换了青丝,多少浮生大梦,俱留在戏台上了。
沈书年少时问父亲,为什么不去写戏。他爹爱看戏,也爱拣自己喜欢的本子,把沈书抱在膝头上,讲给他听。
那时爹怎么说的?
父亲似乎是说,要躲避人生中的苦痛,只需每日里黄汤半埕,一醉方休易,养家糊口难。在沈书的印象中,他爹娘从没吵过嘴,母亲的话总是很少,成日操劳,父亲只管他的书塾,学生放假时便带着沈书去钓鱼。
直到后来沈书与纪逐鸢相依为命,才明白那时家里根本算不上富裕,他领着乡民开荒种桑,下到山间矿场,走的路多了,见多了光腿的庄稼汉、穷困的渔民|,|竹|筒一天也填不满的艄公,随着年纪渐长,沈书才开始思索,人来到这世上的一生,都是汲汲营营,为填饱肚子四处奔波。
也许这便是为何一待成年,都要忙着娶妻生子,也许有了子孙后代,人的想法也会不同。沈书越想越觉得,他读的是孔子,真正心悦诚服的却是老庄。
走遍了林丕的家业,回林家的祖宅时,沈书只觉得一声都要脱力了,进屋便倒在榻上不想起来。
纪逐鸢打来热水,坐在榻畔,脱了沈书的鞋,食指屈起抵着沈书的脚心。
“别,痒,哥,哥,我自己洗。”沈书话音未落,脚板心里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奇痒令他止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笑得眼角带泪,不住大叫,“纪逐鸢!”
“不闹了。”纪逐鸢板着脸,双手托在沈书的腋下,让他坐好,卷起沈书的裤腿,给他洗脚。
沈书脸上忍不住发红,纪逐鸢的手掌很大,轻而易举就能握住沈书一整只脚。
“我自己可以洗。”沈书不甘心地说。
纪逐鸢没理会他,擦干手之后,也解了鞋袜,脚伸在桶里,跟沈书一起泡脚。他们的脚叠在一起,沈书抿着唇,瞥一眼纪逐鸢。
“累了?”纪逐鸢问。
“嗯。”沈书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今天这一趟,却让他不断想起父亲和母亲,心里沉甸甸的。
“先别睡,吃了晚饭再睡。”纪逐鸢抬手刮一下沈书的鼻子。
二人离得很近,也不知道谁先靠近谁,等沈书反应过来,纪逐鸢已在亲吻他的唇,沈书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止不住用手撕扯纪逐鸢穿得整整齐齐的武袍。纪逐鸢嘴角带着笑意,推开些许,抓过沈书的手,按在腰带上,双眉一扬,眼神隐有挑衅的意味。
翌日清晨,沈书在极度的饥饿中醒来,气呼呼地一脚踹醒纪逐鸢。
纪逐鸢双臂的力气很大,醒来也只是将沈书抱得更紧,哄他睡觉。
恰在这时,沈书肚子叫了起来,他本还有点不好意思,细一寻思,昨天晚上要不是纪逐鸢乱来,他能不吃晚饭就睡了吗?能这么早就饿醒吗?一时怒从心头起,闹得纪逐鸢只得起床去给他找吃的。
吃完饭,林丕的人过来传话,他今日出门,让沈书好好休息。
“终于不用到处走了。”沈书累得要死,原是兴致勃勃来嘉兴的,被林丕天天带着到处逛,只觉得脚都已经废了。林丕又与陈迪不同,他就是一张嘴好吃,没什么可玩的,无非就是四处游访古迹,跟着林丕出门玩,一天从日出到日落都在走路,简直令人抓狂。然则盛情难却,也不好一口回绝。
得空沈书也不能清闲,找人取了笔墨纸砚,信写好之后,着张隋出去送。
“嘉兴有办法传消息出去?”
“少主放心。”张隋一抱拳,走了出去。
这封信乃是送给刘斗,二月已经见底,方国珍的船还不见踪影,如果方国珍要毁约,还需早做打算。
“我看他也不敢。”纪逐鸢拿着一杆笔在手里把玩。
“就是在拖日子,我察看了林家的仓库,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还是尽早动身的好。”
“你想早点见到皇帝?”毛笔被挂回笔架上,让纪逐鸢的手指一勾,晃动不休。
沈书看一眼纪逐鸢。
这一眼当中纪逐鸢觉得捕捉到了什么,不等他看清,沈书又已经低下头,铺开另一张纸,开始写第二封信。
“这又是要给谁?”纪逐鸢的注意力落在了信纸上,看到开头,一哂,“那小子有媳妇就把兄弟都忘了,还惦记他干什么?”
第二封信是捎给朱文忠,告知他自己将要北上一趟,需要时日,待返回之后会联络他。这是为了防止朱文忠不知道自己不在隆平,有事要找他,被旁人截胡会惹出麻烦来。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沈书丝毫不在意,提笔写第三封信,是要送回隆平,安顿家里人,去往大都的行程比沈书意料中晚,但对黄老九的安排没有变,仍是要提前将他送回应天。套在第三封信内的,还有一封是给陈迪的信,这要让周戌五去安排,黄老九是先由陈迪接应,还是直接回应天,请他老人家自己定夺,高兴怎样便怎样。
“王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