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孟出城的前一天夜里,纪逐鸢与沈书到渡口为他践行,季孟略作改装,穿一身外缎里麻的夹袍,脚上换过不起眼的皂靴。看他模样,不像家里的老爷,连管事也勉强,倒像家里的长随。
沈书看纪逐鸢一眼。
纪逐鸢双眉微微一扬,心领神会。当日纪逐鸢陪沈书到杭州,也是扮作他的长随,只不过“漆叔”是扮得太老了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一杯薄酒,敬子蹇。”季孟翻转手,洒地的酒祭的是在天上看着的苏子蹇。
“敬季兄,平安归来,避一切灾厄困境,逢难必化,万事如有神助。”沈书一派坦然,敬过了季孟,从纪逐鸢的手中拿过竹篮,给了季孟,又说,“旁的没什么,避瘟丹有许多,入山东后,食水要格外留心,莫吃生食,勤加冬衣。”
“知道了。”季孟抬头看了一眼纪逐鸢,朝他兄弟拱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江面吹来的风已有催冻万物的寒意,船上亮了几盏孤灯,不多时,那一星半点的灯亮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渡口离家不远,纪逐鸢牵起沈书的手,两人安步当车,在黑夜里谁也不说话。
沈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快二十了,这些年里他在长个,纪逐鸢也没闲着,任凭沈书怎么长,也没有纪逐鸢高。
有些门户里透出光,将两人垂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在那影子里,纪逐鸢伸出一臂,勾住了沈书的肩。
生辰的前两日,张隋送来一柄宝剑,他站在廊下,静默注视沈书从刀鞘里拔出剑来。
冷光在沈书的眼睑上流动,沈书手上发力,归剑入鞘,将剑拿到房中,当啷一声放在桌上。
“还有一封信。”张隋自袖中取出一个竹筒。
竹筒盖子打开,口上封了一小张羊羔皮,内里的纸卷也用油纸封了。
沈书不由得感慨张隋办事细心,展开信来看。原来朱文忠并非无的放矢,自秦从龙后,他深知舅舅求贤若渴,每到一地,必访当地名士。这封信里便提及宋濂、章溢、刘基三人。尤其提到宋濂与郑氏颇有渊源,郑铉曾游历大都,结交许多朝中官员,他的堂兄郑铭是大儒吴莱的学生,而吴莱的父亲,又做过丞相脱脱的先生。后来郑铉的两个儿子曾在脱脱家中坐馆,脱脱之子哈剌章师从郑深。
五年前脱脱在高邮城下被解去兵权,受哈麻污蔑,一贬再贬,流放苦寒之地,经朝廷查明,哈麻矫诏赐了脱脱一杯毒酒。脱脱死后,三个儿子被流放,哈剌章去了肃州。
朱文忠的信中又说:“脱脱旧日显赫,有经世之才,然贵胄远民久矣,徒然受人蒙蔽,未曾受民之苦,不能体察民心。郑铉举家避兵,宋濂亦在,我闻濂之大名久矣,与之夜谈,五体拜服。去信胡公,公着我再访章溢、刘基,另有一人,旧相识耳,名曰胡深,料未必能降。乃问归期,若过江来,则将此事交你去办。”信里详细写了攻破处州的经过,处州城破后,守将石抹宜孙引兵福建,后在处州庆元县被发现已为乱军所杀。朱文忠称胡深是旧识,是因为朱元璋围攻婺州,石抹宜孙派胡深领兵破围,战场上算认识了。信末提到这把宝剑削金如泥,给沈书防身用,算贺他生辰,还调侃地问沈书今年及冠,打算何时娶亲。
这也是有说头,李恕当年赠给沈书一把短刀护身,沈书卧底在隆平,短刀给了朱文忠,二人并有约定,等回应天时,朱文忠当归还他短刀。朱文忠现在送来这宝剑,除了给沈书防身用,也有再度催促他回去的意思。
沈书把信摆在桌上,不禁陷入沉思。
许久,让张隋出去唤小厮。
张隋便即会意,也不去叫人了,就在书桌前替他研墨,铺开一张纸。沈书提笔,写写停停,思索着答关于这四人的传闻,又道:“开春我欲往大都,至迟明年赏月之期,必能归来。”
张隋带走了给朱文忠的信,时候还早,沈书在书房里静坐许久,百感交集。为了安顿一个韩娘子,又因撞破朱文忠带着个韩婉苓在军中,沈书几乎与他翻脸。但他年年生辰,朱文忠从不曾忘记。那年朱文忠还是憨傻的“保儿”,叫人送了一篮子米面蒸的兔子,不能说没有用心。
每当朱文忠在战场上的消息传来,沈书也有一些遗憾,朱元璋在浙东道的战绩,处处都有朱文忠的影子。
有时候沈书想到重逢之日,心中便生出许多忐忑。许是近乡情怯,一别多年,说一样又有许多事情不再一样。
天黑下来,纪逐鸢推门进来,点了灯,看到桌上的剑,走近过去,将趴在桌上睡着的沈书拉到怀里。
沈书看了一眼,是他哥,便放心睡了。两日后生辰过得不算热闹,除了纪逐鸢,都不在家,连晏归符也派到了杭州城。康里布达去接李维昌的妻小还没回来。纪逐鸢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本来还安排有冠礼,那日沈书听了就拳打脚踢,嚷嚷着质问纪逐鸢这什么时候,还行冠礼,没得瞎折腾。
消息不知从何流出,沈主簿满了二十,再不说亲就晚了。
纪逐鸢派了几个兵丁把守,也把不住沈家的门。黄老九病愈之后,身子骨硬朗,没事就在前门打转,凡是说媒,都领进家里问生辰八字,将画像收下,晚上守着沈书看。
有时候纪逐鸢还帮忙看。
“这就不错,柳叶眉,瓜子脸,悬胆鼻,樱桃小嘴,很不错。”纪逐鸢正襟危坐,垂着眼看。
黄老九唔一声,白须白眉抖颤,直视着沈书问:“如何?”
“嗯,不错,挺好看。”沈书将橘子白筋剔干净,放在一个碧绿的小碟子里,推到黄老九的面前,“快到年下,老先生有什么想过年吃的,吩咐一声,我让他们去准备,只一条,油腻的少食。”
黄老九手中铜拐杖在榻畔的栏杆上敲得啪啪的响。
沈书连忙抱头鼠窜,逃出门去,身后黄老九同纪逐鸢说话的声音还不住往他耳朵里钻。绕过了花架,沈书到水缸旁把手洗过,让小厮给他哥说一声,他出门了。
“说我去林家,晚上才回来,让我哥要受不了下午也出去躲会。”沈书带了郑四,大摇大摆出门去,让林浩赶车先到街上转一转。扯了十匹布,要给家里上下老老小小做新衣服,炒货订了去年那家谢记,约好腊月廿七日来取,让林浩把郑四捎到买肉那条巷子,沈书自己找了个地方去听戏,混到酉牌才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