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道宣慰司下辖七路,只有绍兴一路在主公手中,一旦朱、方二人联手,于我不利。”周仁将军报掷在桌上,众幕僚拿了传阅。
沈书来得最晚,挤在林丕的旁边,瞥一眼斜对面的季孟,季孟收到这个眼神,侧低下头去与旁边一个掾吏说话。
“我听说朱元璋两次派人出使庆元,这方国珍在漕运之事上三番两次耍滑头,怕不是早勾结了朱元璋,要联起手来对付咱们。”
有人说出这话,顿时满堂哗然。
“不无可能。”又一老吏附和。
沈书留意到不少面孔都是生的,应该是周仁最近新招揽的人。周仁有钱,从来不在花用上克扣,年轻气盛的儒生也愿意效犬马之劳,但这不是正途,沈书向来少有与周仁的门客结交。若不是同季孟到杭州,机缘巧合,也未必会得以亲近。
这时,林丕的声音传到沈书耳朵里:“年初朱元璋让夏煜带了印章诰命前去,方国珍称病,说是自己老迈不堪,身上有旧伤,不能为大宋效力,只受了平章之印。”
乍然一听“大宋”,沈书还有些恍惚,唔了声。
“朝廷已经封他做江浙行省平章,断不可能再受韩林儿的大印。”
沈书闻言,回过神来,点头应声。
“沈大人昨夜没有休息好?”林丕奇怪地看他一眼。
“啊,睡得有点晚。先别说话。”沈书的手在桌下指了指周仁的方向,示意林丕不要说小话了。
周仁始终把手揣在袖子里,靠在椅背上只听不说,等所有人议论得差不多了,再点出各方发言最多或最犀利者,任凭他们争辩。
“今日就到此,沈书你留下。”周仁说。
林丕意味深长地看沈书一眼,退出去了。
季孟更是早已经走了,他手里还忙着不能告人的事,向来沈书跟季孟在周仁面前都是装不熟,见面点一点头。
“方国珍私下同朱元璋勾结是事实,要不要让人在大都弹劾他?”周仁锐利的眼光看了过来。
“不可。”沈书答得太快,再看周仁的表情,情知周仁对自己的怀疑从未打消过。而沈书因早有计划要离开隆平,却也无所谓怀不怀疑,周仁顾虑朝廷,更忌惮穆华林,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动手。只要他沈书做个有用之人,许多事周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盘算清楚,沈书便开口道,“至少要在第一批漕粮抵京之后,才可以弹劾方国珍。”
“嗯。”周仁伸手一指身旁的位置,让沈书坐过去。
沈书低着头,姿态惶恐,坐到周仁的旁边。
周仁呷着茶说:“你顾虑得很是,就算要拆伙,也不能是我们挑头。”
“正是,此时弹劾方国珍,今冬大都必然要闹饥荒,到时候那些蒙古兵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来。一个不慎,或有颠覆国本的大事,成了固然好,若不成,追起责来,徒惹一身骚。”
“方国珍,真与朱元璋有勾结?”周仁略低头,注视沈书。
沈书斟酌道:“小侄不这么看。”
“何解?”
“方国珍为何要向朝廷投降?是为避官军袭击。方国珍才四十岁,如何称得上老病?除假意接受福建省平章印,方国珍本许诺进献的三郡,可真的献出了?”
“没有。”
“方国珍对朱元璋,实是效仿了朱元璋对小明王。”沈书道,“昔年小明王派使者到和阳封郭氏,朱元璋受韩林儿的委任状,却几乎从不配合北方红巾贼的行动。朱家是要自己当王,无意于在韩林儿的手底下讨饭吃。”
“你的意思是,方国珍也不过是假意顺从,实际上只是为了让朱元璋放松警惕,暂且不要将他当做敌人。”
“以方国珍行事,他从不做硬碰硬的亏本买卖,能用钱摆平的事,一定是先使银子。想必已奉献了不少金银给朱元璋,只不过朱元璋是不吃这一套的。不吞掉方国珍,只是尚未腾出手来。”说到此处,沈书停顿下来,无意中瞥到周仁正在出神,脸色也有些难看,连忙把眼挪开,貌似急周仁所急地为他分析,“待控制了杭州、嘉兴全境,方国珍又何足为患,他有大船,我们也可以开船坞造船。到那时候,方国珍说不定已经玩火自焚,触怒朱元璋。待朱元璋发兵,我们正可坐收渔利。”
“照你这么说,朱元璋和方国珍都不足为虑了?”周仁眯起眼。
“非眼下之患。”沈书没有把话说尽,朱元璋和方国珍两虎相争是最好,而张士诚最想要的,是整个江浙行省。
许久,周仁放下已经冷透了的茶,长出了一口气,说:“就怕朱元璋先转过身来对付咱们,陈友谅也虎视眈眈,方国珍反倒远一些。”
“朱元璋屡攻绍兴不下,八月才打了一次,就算要打,也要等到明年去了。天寒地冻,河道有的是枯,有的是冻,无论如何都不是行军的好时候。绍兴附近已经被他薅秃了,再来,就地捎粮也刮不出一层米,他朱元璋打的是仁义之师的幌子,这么折腾几次,便要在江南尽失民心。孰轻孰重,他自己不知道,也会有人同他讲。”
“就是来,有吕公在,也没什么好怕。”周仁眉心不见一点舒缓。
沈书知道周仁向来不担心兵马上的事,他也不懂打仗,他担心的是钱。到今年底,张士诚失去的地盘越来越多,这也意味着,可征税征粮的地方少了,打仗打的还是人和钱。
这注定不是一个安逸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