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太平愿意同燕古儿多说几句的原因,借此机会,他正好询问天子的膳食。
“膳食无恙,怯薛多忠于陛下。离任前我也诸般叮嘱,应当万无一失。陛下本人也是……”燕古儿摇头,“皇上为内禅冷落第二皇后多时,但高丽女自有妖法,又多为皇上进献女子,与前朝沆瀣一气,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有奇皇后母族进贡的美人侍奉在侧。虽说女人柔弱,翻不起波浪,但常常是一个色字,迷乱人心。而人心嘛,左丞相侍奉天子多年,人心所想,不过是一念之间。当年太师三起三落,一样惨死荒僻之地,他还是太子的奶公,哈麻进献谗言,奇皇后母子也不曾少煽风点火。然再往前看,太师回京,也是哈麻与奇皇后之功。”
“你的意思,我明白。”前所未有的疲惫让太平年迈的身体几乎难以支撑,实际上搠思监出辽阳赴任,且领天子命便宜行事,已让太平窥见妥懽帖睦尔的心意。皇帝有意放过搠思监,当初太平保搠思监,赌的是只要皇帝知道搠思监有罪即可,若一朝之宰也获重罪,还勾结最受皇帝宠爱的第二皇后身边的宦官,那无异于掌掴天子本人。
但他还是误判了妥懽帖睦尔,辽阳红巾已现颓势,搠思监被放出去,目的是要升回来。而皇帝又准奇皇后所请,将察罕脑儿赐她,免投下差役,恩宠如旧。搠思监与朴不花是一条船上的人,那就是奇皇后船上的人。入主中书省,如今看来,不会太久了。一番思索后,太平心中退意更甚,但他仍不死心地说:“成遵还是得保住,否则必使忠臣寒心,再无人敢言朝中事了。”
“只怪他手里无兵。”燕古儿一语中的。
这也是太平的心病。手里没有兵权,便是任人宰割,而依附于太平的官员,大多是文官。兵马还是握在蒙古人手中,哪怕是割据一方的豪强,只要愿为朝廷效力,便可一跃而居百官之上。
燕古儿看太平的脸色,怕他晕倒在酒楼里,不再多谈,只答应尽量斡旋。
当日太平回府后,便迷迷糊糊发起烧来,夜间又惊动了宫中御医。天亮时稍微觉得好些,便唤来儿子也先忽都扶他坐起,漱口,吃饭,喝药。马车顶着大雨进宫,在殿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天子方召他入内。
寝殿中脂粉香腻,更有一股成年男子一闻便知的腥味。宫侍跪在榻上打扫,婢女齐齐推开左右窗户通风。
屏风后不少人影掠去,身形瘦弱,都是女子。太平心中叹气,只得打起精神。纽的该比他晚到,二人互相谦虚地行礼,妥懽帖睦尔洗漱用饭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又以蒙语咒骂,女子尖叫,宫侍求饶。闹完,日近晌午,两相在外各自都垂着头,像是大殿角落里的两座铜灯,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一连数日,太平都是昏头昏脑,但身体勉强能撑住。他又数次进宫,试图求见奇皇后,朴不花却变了脸。
太平不愿自取其辱,只得放弃。而每在朝上目视成遵、赵中二人,他都禁不住老怀伤感。于是再度称病,在家写了辞官的奏书,迟迟未递。到了七月下旬,太平再次收到南方传来的密信,他斜靠在灯下,人生中许多事情匆匆掠过他的眼前。
“父亲。”贺均扶起他来。
贺惟一让儿子端来小桌,取来纸笔,他极认真地对着灯复信,一边写,一边看信里的字句,反复斟酌。
贺均则忍着没有出声。
贺惟一写字的手略有发抖,这样的症状已经持续半个多月,扎针吃药都不见好。他现在运笔很慢,而一旦落笔,每一个字都书写得十分工整,俨然是他这一生,严谨刻板的写照。
待贺惟一写好了信,贺均便替他用印,将信交给来使。唯有云都赤的送信人一身黑衣,夜行于川,深夜也有办法不惊动任何人来去于大都与各州县。
“太子近来,待你如何?”贺惟一吃了药,闭着眼靠在榻上。
贺均为他脱鞋的手短暂停顿,接着脱下他的鞋子,为贺惟一盖好被子,轻声回答:“如从前一般亲近,并无二样。”
贺惟一静静躺着,许久,贺均退出门外。雨已停了,下弦月悬挂在天边,深重的寒冷从贺均的内心涌出,渐渐缠住他的周身。而整个大都,也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密密匝匝地裹住,网线越收越紧,要从孔洞里挤出每个人的血肉。
中秋将至,沈书收到穆华林的来信。
这晚天凉得很,月亮缺一点就成个正圆,沈书盘腿坐在榻上,让纪逐鸢过来一起看信。
信里先说,赵继祖在辽阳被攻,正好引兵退回益都,以为毛贵报仇为由,在益都杀了赵均用。益都红巾军四分五裂,你杀过来我杀过去。而汴梁被围已经有三个月,城中断粮,蝗灾肆虐,连人尸也不能幸免,蝗虫过境之处,能将人畜吸干。
沈书看得头皮发麻,身体忍不住发颤。
纪逐鸢便在他身后用手掌抵着他的背心,抚摸沈书的背脊,顺势揽过,让沈书靠在自己怀中。
“汴梁城破之日,韩林儿早已逃遁,不知所去。于其宫室内捉住婢女数人……”纪逐鸢略作停顿,继续念道,“婢女说已经数日起居不见韩林儿。冲进寝殿内的士兵发现,床上躺着的不是韩林儿。”信里还写了婢女受严刑拷打,交代之后,尽数处死。纪逐鸢略去不提,心里忍不住也沉重起来,知道这些侍奉韩林儿的女子的遭遇只会比信里所写的惨上万倍。
“龙亭内宫人也都处死了。数日内,汴梁城收复。察罕帖木儿现在是河南行省平章,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有便宜行事之权。皇帝赏了他不少好东西。”
这么一来,察罕帖木儿几乎是满朝上下最大的官了,甚至他手中握的实权,在中书左丞相之上。听到刘福通大败,沈书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而刘福通跑回了安丰,败兵之将,估计没剩下多少人。更让人不安的是,蝗灾加重,汴梁城中已到吃人的地步。
“没有了?”沈书一身冰冷,抓住纪逐鸢的手臂,试图自己看信。
纪逐鸢却把他按到榻上躺好,侧身坐着,继续念给他听:“还有兵部、户部尚书已启程赶赴杭州,在路上了。”纪逐鸢将信放在另一侧,一手撑在沈书身边,低头看着他说,“也就是说,漕粮很快便能运往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