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布衣,惭愧惭愧。”
他回身入席,其余接待的大顺官员也依次起身,与宣使一一奉酒相贺。敬语谦辞宛如钟箸轻击,嗡嗡响成一片。待厨役献完烧割,满厅归于沉寂。江颢在赵瞻的暗示下望向上首,正见赵哲趁无人察觉,向他投来埋怨的目光。
赵瞻也冲他一挑眉,笑着收回桌下被捏紧的衣袖,“大行不顾细谨,不必在意,”他低声宽慰道,“一巡酒毕,项庄该上场舞剑了。”
“我等奉命出使,于今已二月有余……”赵哲正要询问谒见顺帝的日期,被纪晃挥手打断。一众伶妓怀抱琵琶筝弦,花枝摇飐般来到堂前。一色的大红对衿袄、点翠缕金裙,齐声道了万福,自去席间承应。目横秋水,宝髻堆云,貌若桃李,声如流莺,拔剑起舞的哪里是欲杀沛公的项庄,分明是霸王帐中的虞姬!江颢正惊异地望向赵瞻,一女子已手执玉壶曳至赵哲席前,笑意盈盈地斟满杯盏,“相公千岁。”
那头牌嘴上噙着吴侬软语,周旋肆应间是说不出的体态风流。赵哲羞恼至极,将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古时每酒行一终,伶人必唱‘嗺酒’。今人所言‘千岁’,不过‘请嗺’之讹音,绝无僭越之意,”赵瞻出言劝道,“赵侍郎但请饮酒,毋多虑也。”
孙修也跟着打圆场,“有道是‘入乡随俗’。纪节镇一生不吃哑酒,还请赵公海涵则个。”
宦海沉浮半生,赵哲岂不知“千岁”何意。赵瞻借此缓和局面,正是提醒他要以国事为重,莫因一时冲动而坏两朝之盟。赵哲吞下不甘,将杯中酒一吸而尽。堂下伶妓当即转轴拨弦,款放娇声,“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情书不来;灾不害,病再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未开!倚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我想我的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注14)!”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接,随即不动声色地错开。赵瞻心下微动,见那女子继续往下席递酒,二牌放下乐器、执壶上前,再斟美酒应酬主宾。又一声“相公千岁”,第二曲《挂枝儿》穿云裂石而起,“露水荷叶珍珠儿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随着风儿转(注15)……”
城里没有一丝风,狗叫得反常。
苍白如纸的围墙,群鸦投下的黑影一羽一羽漫过,背负的荆棘横斜交织,向馆舍缓缓靠近,只待用力一收,编成罗网将其完全吞噬。
野狗跑进荆棘丛中,被罗网捕获,很快没了声响。厅上的仙乐仍浮荡在空中,失去应和,忽而衬得街上静极了。静没的余音挑灭门灯,沾湿鲜血的硕大羽翼悄然压近。卫兵从倦怠中清醒过来,匆忙横戟喝问,“什么人?”
“凤翔附近乡民,有紧急匪情要报告节镇!”
“不许进,你们——”
数声金戈相撞,跟着几道闷响。黑影漫过朱门,扑啦啦向厅中涌去。倒地的卫兵捂住被割开的喉管,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失路之人(一)
厅堂之上,酒又递过两转。四艳在席间侑酒,唯剩一女将琵琶横担膝上,轻启朱唇唱道,“想当初,这往来,也是两相情愿。又不是红拂奴私奔到你跟前,又不曾央媒人将你来说骗。你要走也由得你,你若不要走,就今日起你便莫来缠。似雨落到江心也,那希图你这一点(注16)……”
她唱的是不同于前几曲的吴语,温软婉转,好似陆离光影中的袅袅轻云。江颢忽而生出些醉意,停杯投箸,不自觉想要侧耳倾听。却见她蛾眉轻蹙,玉指急拨,四弦铮然如有金石之声,“你要走也由得你,你若不要走,就今日起你便莫来缠。似雨落到江心也,那希图你这一点……”
半阙唱过,再唱半阙,她拨弦更急,声调更高,慷慨激越之处,仿若有骤雨急敲、万马奔腾——这哪里是男嫌女怨后的凄然诀别,分明是要鱼死网破的铿锵之音!“你要走也由得你……”江颢的神思陡然清明,目光急射向对面的坐席。孙修脸色大变,忙转头盯向歌女的粉面,努力想掩饰自己的坐立难安。赵瞻恍若未睹,自顾擎起酒杯,步履平稳地来到纪晃面前,“在下劝纪公酒。”
“铮——”四弦一声如裂帛。
纪晃没有接杯。二人笼罩在漫长的沉默里,如猛兽觇伺即将盲动的猎物那般对峙着。美酒漾起不安的金波,陪席的孙修速即起身相劝,“纪公不胜酒力——”
赵瞻不等话语说完,将手中杯盏向对面用力摔去。“嘭”的一声,纪晃额上碎瓷迸溅,血水混着酒水划过他惊愕的眼角。他还没来及反应,赵瞻已绕过席面,抽出袖中的短刀抵在纪晃的颈部,“赵瞻,你要做什么?”
屏风后的甲士踏地而来,将孙修的质问淹没在雪亮的刀光中。席间一直寡言的马淳首先意识到事态的变化,他两手拉起赵哲和江颢,在侍卫的掩护下向后院撤退。“此地有十面埋伏,尔等将何所往?”纪晃努力从被勒紧的喉管里挤出微弱的声响,“赵公布衣之身,本与此事无涉。若肯以顺代逆、纵我归去,来日定有富贵相酬!”
空气诡异地凝滞着。赵瞻与宣朝的随从悄声退后,顺朝的侍卫便如暗潮潜袭上来,双方执刃对立,谁都没有说话,唯有被烛光拉长的身影在地面交织、纠缠、合拢成嵌满锋刃的圆圈。“我等成人不易,汝自为伥鬼,”赵瞻指间用力,在纪晃的颈上划下一道血痕,“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多行不义必自毙,叫他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