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修不能答。他与同僚目目相觑,脸颊都染上一层夕照。
“今天降丧乱,胡虏承衅,宣顺同生华夏,理当勠力一心、共讨奸回。有道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孙公以大义相试,不知在下此番作答,尚合诸公心意否?”
“哈哈哈,好你个孙老鬼,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关键时刻咋不灵哩?”陈靖拊掌大笑。行伍之人尚质而不尚文,反倒有种直率的可爱,“既答不上来,还不赶紧服输?”
上官如此表示,孙修只好就坡下驴,“在下失言,恳请赵侍郎、马员外、江编修宽恕则个。”
赵哲等人也拱手回礼。天色已晚,陈靖引大家往馆舍走去。身后的黄河依旧奔腾,水汽渗着夜寒,颠簸进垂布的浓云之中。隆隆的雷声从远方传来,似乎将催下一场大雨。
若非钱文斌贪位恋栈、迟迟不愿悬车,凭赵哲三十余年主理外交事务的贡献,他早该晋升尚书、入值内阁。咸嘉年间,朝鲜、安南遣使朝贡,巍巍大国尚能粉饰出宾服四方的假象。其后寇虏内外交侵,朝廷焦头烂额,理藩者非乞师于海外,即求和于夷狄,及至九州幅裂,偏安江南,衰朝险难自立,哪里还作“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之想!数次同萨人媾和,赵哲皆参与其间,王朝之式微、国势之陵替,在与他朝的交涉中暴露无疑。“国犹人也,一旦走了下坡路,脚是收不住的,”江永曾对他说,“今日纳币,来日事大,最后身葬崖山,剩谁来做申包胥,何处又是秦庭呢?”
若能为国争取一尺一寸,他们都是甘愿屈身之轻的。可那时景朝大臣索取国书不得,刚在鸿胪寺大闹一通。心性坚韧如江永,也不免感到沮丧。“国势如此,非人力所能回挽。我等出使北朝,但尽职尽心而已。”年轻的赵哲安慰道。夜色撞击烛光,分剖出一层轻雾。轻雾在房中流淌、缠绕、交融、弥漫,锁住二十年风雨飘摇与光阴跌宕。迷雾之后,未见天晴月朗,依旧是新一轮的忍辱负重和满目凄凉。
赵哲与江永交好,待江颢更如自家子侄一般。他看着江颢长成、入仕、随己出使西北,也亲见他在顺朝异常的冷遇下消磨意气、焦躁不安——自使团抵达凤翔,车舆便未再进一步。入住馆舍后,仅陈靖率孙修、邱池探望过一次,既不见当地官员迎劳,也不闻顺廷有何关照,“阻截疏奏,幽禁宣使,尔顺将无他志?”见奏报出使情形的题本没有送往国中,反又被拿回使馆的案头,江颢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送信之人何在?若敢伤他性命,我大宣兵甲精锐,恐不易当耳!”
被骂的仆从缄默不语,转身走出房门。
“南北朝时卢昶使南,逢两国交兵。齐明帝萧鸾待之甚酷,每日只食以腐米臭蒸豆,”赵略道,“而今之遇尚不至此,贤侄何必大动肝火?”
“衔命之礼,有死无辱。若彼有嫚侮之心,江颢绝不屈身茍活!”
“哎呀呀,不想长缨羁贼首,先虑舍生取清名。贤侄赤血丹心、视死如归,却叫大家如何向陛下与元辅交代呢?”
元辅独子,帝王爱婿,若一朝发生意外,同行之人便是再不想死也活不成了。江颢听出赵瞻揶揄下的劝告,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依我朝礼法,凡出使,皆以三月为期。如有别情,两朝俱当使人相告。今时限未至,贤侄无需过虑,”赵哲出声解围道,“何况顺使招待不周,曲在于彼。来日赴阙面君,当直陈其负义犯盟之过,且看他如何应对。”
江颢听罢,面色稍霁,“伯父所言甚是,”他顺着赵哲的目光,重又坐到棋盘对面,“是晚辈太过心急了。”
在一个可以用“荒诞”形容的时代,事态发展的乖谬程度是人所无法设想的。
凤翔节度使邀宴,地点却选在馆舍。宛若黑云压顶之时乍闻一道惊雷,闷热积压已久,合该为将至的暴雨感到庆幸。可是暴雨倾盆便一定好吗,赵哲又感到惴惴不安。
“事恐有变,”赵瞻对此不报有任何侥幸,“应作鸿门之宴观。”
便是鸿门宴,也当有卮酒、彘肩相酬。凤翔节度使纪晃在馆舍正厅南北开桌四席,备下茶果、小菜、案酒、下饭二十余道。筵宴上杯碟琳琅,冷热荤素杂然而前陈。若无连日冷遇之事在先,江颢恐真要从美酒佳肴中轻信了他的一片盛情。
众人叙过座次,分宾主相向安席。纪节镇起身,先举杯酬过天地、遥敬过两朝君王,又亲自把盏走到赵哲面前,“赵公鸿才硕德,幸辱来朝。秦人跂引,仰君保全。此敬一盏薄酒,愿公寿考无穷年。”
赵哲接过杯盏,谦逊道,“敢叨佳誉,愧赧之至!惟愿社稷安乂,生民乐业,华夏永续无断绝也。”
纪晃又领着执壶的孙修向马淳敬酒,同他酬酢一番,彼此拜毕,旋即走到江颢面前,“早闻江家之玉树,今日一见,乃知传言非虚,”他生得虎背熊腰,一行至桌前,庞然的黑影就如铁山般压倒过来,“近来百事牵扰,屡次捧教,未早修答。我等有失款待,尚祈公子海涵。”
说出嘉赞与谦敬话语的唇舌掩在繁密的胡须下,正如其主人阴怀着轻蔑心思。“纪公大驾,又兼盛仪,何谓之失礼?昔日归生伍举,班荆道旧,盖无佳肴美馔,唯心意相通耳,”江颢接杯在手,“宣顺修好,公有大德,江颢当先为敬贺!”
随即江颢便转敬了对方酒,纪晃不动声色地饮下,再次动步,奉酒至赵瞻面前,“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