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用力一推,疾步退出正厅。身侧的士兵迅速补上缺口,霎时金戈交击,杯盘碎裂,圆圈散落为疾冲猛驰的残影,将空气擦出尖锐与雄壮的异响:有人用血水浇洗兵甲,以嘶吼喝退来犯,有人在满地狼藉上蜷腰缩首,呼痛声不绝于耳。更有喊杀声自前院山呼海啸而来,宛若不断催促岸边人逃离的警铃。江颢早成了没有主意的木偶,只一股脑跟着接应的人向后门奔跑。赵瞻很快赶上来,他连忙抓紧世叔的胳臂,“世叔,我们——”
“后门有辆废弃的马车,我去看过,应该还能驾驶。”
江颢略微放下心来。他看见墙角的那堆木板,依稀从套马的位置辨出车的头尾后,搀扶起赵哲便往里钻。马淳和赵瞻也紧跟着走进车厢,还未坐定,已见追兵发现了此处异动,正招呼同伴们朝后门涌来……这车破败得厉害,围板开裂不说,用作遮蔽的门窗、帘布一概皆无。追兵射出的箭矢挑着寒霜,在江颢的眼前不断放大,直到射中车厢的前一刻才猝然坠地——马车终于拐上大道,向郊外疾驰而去。
依据外交礼节,宣使抵达两国边境后需换乘顺朝车马,没有任务在身的随行人员当一律止步。因之,跟随使团入境的侍卫只有百十来人,经过一夜激战,伤亡逃散大半,如今尚在车上及四周防守的不过数十。馆舍中没有备车,仅有两匹驽马供杂役驱使。它们被挽在车前,无论被如何鞭打锤楚,行速都无法与真正的战马同日而语。车外的打斗声,喊叫声、箭矢的破风声、追赶的马蹄声,厢中的咳嗽声、喘息声、令人心惊的车轮“吱呀”的滚动声、身体与千疮百孔的围板的碰撞声全都浸泡在月色中,扬起的浮尘白亮如水,几要将众人淹溺其中。“弓箭手追上来了,快找东西把空处堵住!”座下的木板多所腐朽,很容易拆卸下来,然而横到门前才发现是杯水车薪。他们又纷纷将外衫挂在围板上,企图以此滞缓箭矢的劲势。车厢里一片昏黑,有夜风自木板与衣物的缝隙间穿过,贴着江颢的手臂、帽沿、耳廓,“砰砰”几声扎进木板。血气弥散开来,他正要开口询问,只听车前一声惨叫,仿佛有什么重物滚落地面。木轮碾过,马车凌空跃起,厢内之人没有座位,向四面跌撞几次后才堪堪扒牢窗框。马淳最先恢复镇静,他走出车厢,一连砍翻了数名已经爬上车头的追兵,从剩下的那名重伤的车夫手中接过缰绳,把控住方向继续前进。
马车的声音越响,就越让人担心它何时会散架。江颢顾不上全身酸痛,高声问向赵瞻,“世叔,我们要如何出城?”
“纪晃令手下扮作匪类杀人,必留城门以出入。长驱直出便是,官军定不敢阻拦,”赵瞻掀开车前的衣褂,把适才威胁纪晃的匕首递给马淳,“马员外,从南门出。”
馆舍距南门最近,纪晃不欲惊群动众,定安排他们由此门进出。马淳会意,待看见南门巍峨的城墙,当即将匕首扎进马臀。马儿仰头嘶鸣,在守城的卫兵间生生劈出一条道路。守军眼睁睁望着宣使扬长而去,一时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此刻若是追上,无论杀还是不杀,过皆在顺廷,宣朝必不会善罢甘休。可若是不追,玩忽职守的罪责又由谁来承担?更不幸的是,他们的迟疑拖慢了后来者的步伐,时至不行,必有后殃。待他们总算决定继续追击,载有赵哲一行的马车已隐入山峦迭嶂的郊野,再难寻见踪迹。
马淳不认识凤翔周遭的道路,他驾着马车遇南北之路则往南,逢东西之路则向东,只因想要远离凤翔而前往东面的长安。关中景致与江南大不相同,因为少水,到处都是蒙蒙的黄沙。黄沙堆出一道又一道塬坡,延绵起伏,一径推远,耸立作被银光勾勒的秦岭群峰。马车在泛白的土路上颠簸出巨大的声响,一开始还能看到前人碾下的车辙,转了几遭便不见了。身后的喊杀声早已远去,只剩下清寂、萧索而了无生机的秋夜。重伤的驽马耗尽了气力,在吐完最后一口白沫后倒在道旁的枯草中。车体随之散架,将所载之人全部倾倒进荒芜的田地。
“大家可还安好?”
“赵侍郎为流矢所伤,需尽快救治!”
马淳拨开六神无主的江颢,俯身察视。赵哲躺在马车的残骸上,面色比鬓发还要白上几分。在逃亡的途中,他的大腿中箭,至今血流不止。“箭镞上有血槽和倒刺,便请妙手神医医治也要大费一番功夫,眼下荒郊野岭,我们停不得,”马淳撕开自己的外衫,为赵哲重新包扎伤口。赵瞻见月白的布条很快又染上殷红,向大家提议道,“选一块木板当作担架,我们三人轮流抬举赵公。寻到医馆最好,实在不能,便到村里向乡民求助。靠山吃饭的人家,应会备些跌打损伤的药材。”
“好!”眼见江颢又要一通忙乱,赵哲抬手碰了下他的衣袖,用微弱的声音唤道,“颢哥儿,我有事和你说。”
一声“哥儿”叫得亲切,江颢鼻头一酸,半跪在赵哲身边,“世伯您说,我听着。”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枚木匣,手指触碰的地方,匣面沾染了鲜血。“这是国书,收好,”自从离开京城,这是赵哲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将它递给别人,“待抵达西安,务必亲自交给顺帝。”
江颢眼泪汪汪,“世伯,您一定会无恙的!”
赵哲轻叹口气,“生死有命,不必强求。只是念华夏哀哀生民,两朝和盟之事,还请诸位勉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