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米珠薪桂,正可以利驱之……”
维申投来深邃的目光,江颢止住无心之言,蹙眉沉思。
徽州之案结得潦草,迷雾一般遮在江颢背后,稍有思量,寒气便会袭身而上。“偌大事体,绝非庞迥一人所为,”方柏受江永嘱托,前往徽州继续调查此案前,曾对江颢分析道,“缙绅与官府百虑不同,倚势凌民则一也。袭扰官衙、刺杀知府,其事必不自彼出。大闹县学、鼓吹罢市,未妨无外人乘隙——徽州富庶,民乏异志。首谋于月余间搅弄风云,勾连朋党之外,当有重金驱使愚氓——钱庄、当铺、各色商号,漕帮、打行、脚夫、牙人,访之定有所获。”
“颢哥儿,你在想什么?”
江颢遂将方柏之言如实相告。
“此正我日夜忧惧之处!”维申从躺椅上折身坐起,“今战火频仍,百业疲敝,庙堂宿藏尽没,故兴‘工商皆本,圣王所来’之语,然而历代重农抑商,非是无因。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注13)。其奢用僭服,荒淫越制;累资斥地,戕民害公;示民以利,薄朴醇之俗而兴贪惰之风;教人以巧,诱诈伪之心而张险躁之志。使其通物振贫则可,与闻朝政、干涉兵甲粮草之事,则万万不能!”
江颢面色煞白,俯首嗫嚅道,“先生之意,弟子定当转达……只是千百年来官征商营,各有轻重。今公门腐堕,难堪要任,朝廷谨选身家清白之商户承办军资,实属万不得已……”
不久前厂卫至各省检查仓储,见闻呈于御前,惹隆武帝怒极大病一场。此番东厂一无所隐,将地方官府如何侵贪公款、中饱私囊的伎俩尽数报来:百姓之征粮,实官衙之货源。出仓廪而入米肆,遇丰则大举括籴,俟物价之腾踊,遇荒则囤积居奇,侔放贷之暴利,百姓卖田鬻妻,举倍称之息犹弗能给。及至朝廷用兵,行札调粮,则托以虫蚀鼠咬、火龙烧仓。长江沉舟,亦载千张空粮袋……
“运粮之船半道触礁,船夫大难不死告上门来,我等方知其中隐情。”
江永扫过陈公明的那一眼凌厉如刀,落到纸面时已沉敛如往常,“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官既无能,只好托之于商。”
两句轻叹很快消散于空中,当事之人尚不知晓,来日将翻起多少惊涛骇浪。
“以恒之之谨慎,凡可虑者,皆已斟酌千遍万遍,又何须闻草莽所言,”岳维申摆手打断江颢的分辩,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被竹帘切碎的夕阳,“只可叹创其业者罕见其成,筹其始者难虑其终。事已穷极,非圣人能变而通之。来日之祸福,难料啊。”
关山难越(四)
九月中旬,大宣使团正式启程,由保宁翻越米仓山脉,进入汉中与顺朝负责接伴的官员相遇后,继续穿过南褒北斜两座山谷,并于十月末抵达凤翔。一路跋山涉水,或辗转于崎岖古道,或蹒跚于石栈天梯,晓行夜宿,迎风冒雨,已是十分艰辛。而导引之官为免赵瞻等人沿途收集山川地理、民物风俗及政策国情等信息,特地绕远道、走僻路,更令行程大幅延长。好在行役虽苦,所到之处皆有当地官员和百姓的盛情迎接。他们游名胜,览古迹,观残阳似血,衰草连天青山暗;长河如怒,风没荒冢水流空。“关中形胜大开大合、气度恢张,如苏学士词,须西北大汉,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而江南山水雅致柔媚、气韵轻薄,如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脚下山崖峭立,黄河翻滚,接伴使孙修看向赵哲,“赵公以为然否?”
大宣使团以礼部侍郎赵哲为主使,兵部职方员外郎马淳、翰林编修江颢为副使。顺朝右武,派遣的三位接伴使以扬武卫防御使、京山伯陈靖为首,礼政部主客司从事孙修、光禄寺少卿邱池副之。外交最重礼尚往来,孙修以副使之身询问他国主使,其意非仅试探,更在屈抑宣朝。江颢看穿了他的心思,代为答道,“关中几多风沙,塞上江南亦可栽花植柳,譬如豪迈之东坡,也写得‘小轩窗,正梳妆’;东南风轻水暖,石头城下亦有万丈波涛,譬如婉约之柳永,也吟出‘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他从容应道,“《道德经》中有言,‘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孙公意下如何?”
“岂不闻老子又云,‘损有余而补不足,天之道也,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也’?秦乃帝王之州,势则高屋而建瓴,民则尚朴而劲勇,一朝兵出,谁能直撄其锋!至于南人肤脆骨柔,其风不竞,偏安江左,只合效楚囚堕新亭之泪,便有一二豪壮之士,安能以东南之尾起中原之脊哉?”
对南朝的轻蔑已尽显于言中,江颢听罢眉头一皱,“好教孙公知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苻坚据三秦之地,平殄燕代,吞灭梁蜀,九州之地,克占其八。然而穷兵黩武,擅起伐晋之衅,终令宗社迁于他族,身首罄于贼臣。我朝太(河蟹)祖奋起淮右草野,荡涤群雄,戡定东南,乘胜而北,驱逐胡虏而收复诸夏——神州陆沉几及百年,我太(河蟹)祖重光日月,再造河山,所用皆南人也,何谓之江南无人?”
“高皇帝之好子孙,当以东南驱虎豹,何与我君结盟为?”
“昔日犯我边境者,贵国之叛臣,修书乞助者,贵国之太子,遣使聘问者,贵国之君王。吾皇上念夏土未脱腥膻,下轸生民犹陷汤火,遂成其使,并令我等北上答之,”江颢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快,“是故两朝歃盟,乃贵朝首倡之。我来报聘,非但为宣也,亦欲为顺也。孙公此番难我,于德于功,将何有利于贵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