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顺朝使臣举止有礼、谈吐不俗,林新梓从中看出对方的诚意,才有日后遣赵哲、江颢一行报聘之事。
江颢抵达成都时已是初秋,天气仍然燠热。总督府内栽着两棵几人合抱的黄桷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把高亢的蝉鸣全部关在院中。几个孩童正在树荫下嬉戏打闹,吵嚷声刺破暑气,直将叶片上的日光都摇成碎星。煜阳处理巴中矿难之事未归,江颢便先去拜见阿瑛姐姐。他把爹、娘、妹妹、周琛以及自己准备的礼物一股脑全堆在姐姐面前,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家常后,才走进院中,将路还走不利索的小侄女抱到肩头。
赵煜阳与周瑛的长女名唤望舒,小名皎皎。还不到一岁半的皎皎靠在江颢怀里,转着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朝小舅舅“咿咿呀呀”地笑。下人端来两盘用井水湃过的瓜果,很快把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都吸引过来。他们团团坐在石桌前,一面吃得颊酸嘴满、满手汁液,一面又不住拿余光瞟向江颢。江颢无奈地摇摇头,对其中一个女孩说道,“蕙儿妹妹,我是江颢哥哥呀,你认不出来啦?”
小姑娘害羞地眨了眨眼,躲到男孩身后去了。
相识与分别都已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当时还是个半夜惊醒要在沈蔚怀里哭闹的孩童,哪里还记得许多?江颢又将目光移向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是服侍皎皎的婢女,年纪大些的名叫木兰,小些的名叫筝儿,都穿着青色襦裙,宛若两棵亭亭玉立的碧莲。而坐在她们对面的男孩,正是赵瞻夫妇的独子赵举。当年徐承业在朝争中惨遭陷害而死,江永把他的孤女蕙儿带回成都,回京任职后又将她托付给赵瞻夫妇照料。煜阳独当一面后,赵瞻与妻子长居保宁,经营致知、格物两院外,最爱结伴出游,一则仰观山川形胜,二则俯察市井人情。这几日他们又前往川西考察,途径成都时便将两个孩子寄养在总督府。赵小少爷今年刚满十岁,生得虎头虎脑,最是惹人疼爱。就算在院里摔打得满身泥灰,还一个劲往江颢身边凑,江颢也皱不起一点眉头,“小花猫,一身汗,快去换件衣服,免得再着了凉,”他拍拍赵举湿漉漉的发顶,笑道,“哥哥从南京带了许多玩具,等会让人搬到这儿来,够你们玩好一阵呢!”
在等待赵瞻、煜阳归来的日子里,江颢一一拜访了父亲在四川结识的旧友故交。他们听闻江颢即将出使顺朝,如见羔羊将入虎口,惊骇万分之余,免不了殷殷嘱托。岳维申早从煜阳处得悉内情,待听罢朝廷划下的条条框框,仍不由眉头微蹙,“听闻仲远同去?”
江颢点头道,“世叔不忍小子辱命丧身,遂约同去。”
“三方鼎峙,各有变乱之根,四海汹汹,无缺滋事之众。有仲远在,吾心可稍定矣,”岳维申有些神秘地说道,“尔等进门之前,我刚好占得一卦,云《否》之《观》。看来此番阴阳否闭,百事乖失,小人逞智而得利,君子包羞而道消,然作宾者不失进退之度,可以无咎也。”
见蒙师依旧保有事前起卦的习惯,江颢心中不经哑然,“承先生贵言,此番出使定能如愿。”
岳维申饮尽黄芪石斛茶,放下杯盏时已敛了笑容,“近来西北云扰,大批流民涌入川中,不知朝廷可有耳闻?”
四川天府之国,土富物丰,足够养百万之众,表里山河,可以御虎狼之敌。千百年来,天地几度坼变,唯四川以远战恃险而多能相安。惜乎滔滔江水拦不住攻伐的脚步,巍巍高山阻也不住人心的贪婪。天启末年以来,蜀中死于饥寒疫病者、匪寇之掳掠者、西军之屠戮者、因乱而相残杀者,综之可及全省人口之十三。个别村县罹祸尤甚,到处颓垣败砾,人迹萧然,猛兽白日绕城,毫无惧怕。江永平定西南以来,着力缮城安民,并请奏朝廷,许荆湖两广之贫民迁入四川,以开垦荒地、补充人口——百姓苦兵掠甚于战乱、官欺甚于虏寇久之,不待朝廷催促,纷纷拖家携口而来。官府为他们营建屋舍、分拨土地,经年则蜀中生机渐复。然而沃野千里,终有垦尽之时,四方多事,难有安靖之期。除却不断进入的南方流民外,西北的乱局也将无数百姓推往川中。满城无业之民,遍地异乡之客,岳维申想见背后的隐患,故对江颢出此一问。
“弟子久在翰林读书,未能详察此事,”江颢有些面红,“只是甘陕流民亦是朝廷赤子,输诚向化,不应舍弃。脱能毕使归京,我当上告家父,乞天子以惠政安民。待宣顺歃盟讨虏,复我煌煌中原,则兆民共沐德泽,自有乐生之所。”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维申嗤笑一声,“来日元辅细加垂问,尔将以何辞相告?”
“恳请先生赐教。”
“某比年衰病,不堪问事,偶于坊间市井听几句闲话,也不过如隔窗窥影,难审其详,”维申早岁即患气疾,近来又得消渴之症,索性静养家中,将必要操持的公务都交由方誉、方詧二子,“仲远此去川西,正为处置游惰浮民、铲除倡乱奸党。施刑之重,全省震闻——出使途中,你且去问他。”
江颢颔首,补充问道,“恐如白教之乱乎?”
“白教之乱,多出乡野,上以虚言邪说蛊惑人心,下因走投无路托身缁流,使非末世,黎民安土重迁,必不愿流徙作乱。流民则不然,彼等无田地以自业,无储积以茍生,遂委穷巷,或担负引车,以谋旦暮之食,或变诈巧伪,以图不义之财。其人利合而相资,纠党逞奸,妖讹百出,”维申轻叹一声,“倘不能逐之有术、复之有业,蜂虿之祸,岂可得免!所幸蜀中方历大难,百姓无遗力助之羽翼,无余财供其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