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而立而身居高位的他,近来却时常感到不安。午夜梦回,他总觉一路走来太过顺遂,周遭泛着虚妄的不合时宜,心头总有种遗忘了重要事物的悬绞,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明显。
白天与无了手谈时,那老和尚连输三局动了嗔,不得不诵一篇金刚经聊以自遣。平日和尚参禅念经,他这心无菩提树之人是一句都不耐烦听,今日却静静陪坐了半晌,又问出心中疑惑。
无了听罢,慢悠悠把金刚经最末那句谒语又念了遍,也不解释,便收拾棋篓飘然而去。(注)
他回家向夫人提及此事,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武林第一美女依旧灵动娇憨,当即俏生生笑道:“相夷,也是如今天下太平,江湖雨歇风止,你闲得久了,才生出这许多怪念头。”
数着她眼尾折起的幼纹,他想起前几日无意间撞见的泪眼,心中悬绞接踵而至,顿时有些提不上气。他不愿为她察觉,装作漫不经心捡起笔架上一支湘妃狼尾小毫,蘸了砚台里半干的墨,就在桌上铺就的植染生宣小筏上随手闲画起来。
乔婉娩未等来他的回应,眉间漏出一丝落寞。她捋了捋额前碎发,如往日般收拾好神情再度浅笑开口:“难得见你执笔,可是那随心剑法又有新的感悟了?”
墨迹在生宣上拖得弯弯绕绕,还有几处将断未断。直到她“咦”了一声,他才收回漫游神思,目光落在无意间划下的墨痕,发觉隐有乾坤,极似某种他从未见过的阵法简图,正欲细观,却被一只纤巧的手抢先拾走。
“这是什么?蛇不像蛇,龙不似龙,不会是蚯蚓吧。”乔婉娩捂嘴偷笑,随即反应过来:“啊相夷,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只觉得怪有趣的。”
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不安和做错事似的愧疚,他心中又痛了痛,道:“阿娩,你会不会觉得累?”
眉心拧出川痕,他缓缓道:“你出生大家,自幼舞文弄墨精通六艺,从小被父兄捧在手心,视若珍宝,而我终究只是一介武夫,既不体贴入微,又不擅嘴甜哄人。我常常想,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你这娩字,是多子多福和顺完满之意,不该解做勉强勉力啊。”
乔婉娩闻言惊道:“相夷,为何这么说?难道你还记着十一年前,我一时冲动写给你的信?”
见他沉默不语,她明眸染霜泫然欲泣:“原来你一直没忘。那时你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咸有功夫,我一时受了冷落便生出闲气,可我真的好后悔……”
“阿娩,你不是也没忘吗?”
乔婉娩收回泪眼,脸色微变,而他只静静续道:
“在你眼里,我应是个很无聊的人,除了研武,也就喜欢养养花钓钓鱼。你喜爱那些宫商角徽、对坐清谈,我却全无兴致。啊,近来我还开始下厨,不过做得实在差强人意,每次烧完之后都会偷偷倒掉。”
“你、你喜欢做菜?”乔婉娩简直难以置信,忍不住伸手过来触了触他的额头,半真不假道:
“相夷,你是闷出病了,还是开玩笑?你若嫌厨房那些做的不好,我们就换一批?要不,明日我亲自下厨,做你最喜欢的红焖烩鱼?你万不能让你那些属下和盟友知晓啊,所谓君子远庖厨,堂堂天下第一李相夷喜欢烟熏火燎与灶头为伴,传出去是要让人惊掉下巴的啊!”
见她一脸不信,往事点点滴滴在心头淌过。良久,他抚了抚她鬓边碎发,低头掖好床上一双儿女的被角,捧着这娘仨儿一般无二的娇嫩脸庞,虔诚无比一一吻过额头。乔婉娩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又惊又羞,红着脸闭了眼嗫嚅道:“相夷你真是的……”
她等了片刻不见后续,睁眼发觉他垂手于膝,端目相对:
“那封信,是你真正、也是唯一一次正视自己的心意写下的。你嫁给我,只因我是四顾门门主,亦或顺从了你的家族之意。阿娩,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迁就我,勉强你自己的时候,我都很难过。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你。
感情不是一段旅程或一个故事,非要有一个结局才能算作完结。当年我不明白,总以为只要我还爱着你,就一定能给你幸福。但这是不对的,大错特错。只可惜我用了十年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都是我的错,不过好在你还年轻,还可以由头来过。”
他起身提起桌角冷了许久的食盒,取出一碟卖相不怎么可人的栗子炖鸡,自嘲一笑:
“阿娩,其实我觉得,做个厨子也没什么丢人的,烧菜比练剑难多了啊。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亲手做一道你最喜欢的菜,只盼你吃得喜欢,我便心满意足。然而,终是我的奢望罢了……”
乔婉娩怔怔望着那道栗子炖鸡,泪水终于莹莹而下:“相夷,这是你做给我的?”她执筷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稍加咀嚼便挣扎着咽下,姣如明月的眸子里俱是惶恐和不安:“很好吃,我很喜欢!”她坚定道。
他伸手抚去她滑至下巴尖的水珠,笑得悲伤又无奈:“你看,你又开始了,明明那么难吃,连狐貍精都不愿碰,你还偏说好吃。我本不想拿出来糟蹋你的舌头,可不知为何,忽然便想试试,但凡你能说一声难吃,甚至全部吐掉,我也不会像现在那么难过。”
他忽而拔出少师,决绝道:“阿娩,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可你应该很累了,纵然我有太多不舍,也不愿再看你违心又努力陪着我的模样了,还是……让这个梦早点醒来吧!”他说罢,不顾乔婉娩惊惧大喊,倒转剑柄,便对着自己胸口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