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云林微微蹙起了眉。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好像已经翻到了《归汹王传》的最后一页,就站在这个书架前。
是了。他忽然想起,他的确已经看过这本书了。那个时候弈云林还够不着这本书,踩在椅子上才勉强拿到。弈云林是被书的厚度吸引的,这本书同其他的一起摆在书架上,《归汹王传》比三本书叠起来都要厚。
每日念完书,练完剑,弈云林会趁着厨子准备晚膳时溜进这间书房,捧着《归汹王传》专心致志地看上几页。洛洲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几乎每一章都会处决一个恶人,无论那人是盟友的亲属还是割据一方的领主,洛洲的佩剑“镇恶”都会斩下其头颅,悬挂示众。
正因如此,大家才会信任臣服于她,听从她的号令。洛洲带领众人斩藩王,阻外敌,统一了十五个小国藩镇,建立归汹国。
看到这里时年幼的弈云林意识到了不对劲:洛洲称王,整本书却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篇幅。
归汹国的内乱对年幼的自己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弈云林那时整宿整宿地失眠,就连练字都忍不住在纸上写出了“归汹国”“分裂”这样的字句。
归汹王洛洲,以铁腕手段凭公正而执法的王,在她斩断前路荆棘的同时,崩落的、细小的刺留在了她身上,那是每一个在审判中蒙受损失的人。
审判罪恶的名剑,镇恶,终究还是为其执剑人招来了无穷无尽的报复。
弈云林不明白。他想,如果自己有一个杀人放火的亲哥哥,他一定会亲手送他上刑场。他决不会对审判他的人心生恨意。
洛洲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她是一个坚守正义的人,是心怀天下之人,可为什么这样的王会被推翻?
时至今日,弈云林仍对此感到困惑。
他默默地合上书,把书放回原处。空气里满是檀木的香味,一如从前。记不清了,究竟有多少年再未踏进过这间寂静的书房……也许是十年?
这间书房是矩山弈府的禁地。这里有着无数被煊朝律法严禁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副青年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策白马驰骋于河畔,眉目和弈云林颇为相似。弈云林知道的,这是他母亲的书房。
他只能通过这间书房来接近她,接近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
十岁的弈云林在书房里失手打翻了烛台,被父亲发现,从此这间书房落了锁,他再也没进来过。
弈云林猛地惊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当年他伏在书案上,瞌睡间拂手打翻了烛台,火苗沿着书案的纹路弥漫开来,烟火燎人,将书案、坐垫连带着墙上的画像一起烧掉了。他呆呆地望着那骑白马穿行在烈焰中的女子,她仿佛在向他挥手作别……可是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待在画里,白马挥动健硕的四足,沿河而上。
弈云林走上前去,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脸上,触感温和,略有些粗糙。耳畔忽然响起父亲的话:“你母亲……生性自由散漫,每次来找我都是躲在这间书房里。弈府规矩森严,她一个外女,是不准进入未婚男子院落的。”
年幼的弈云林问道:“母亲为何没有与我们住在一起呢?三姑姑同三姑夫成了亲,三姑夫就搬来弈府住了。”
“你母亲没有同我成亲。”
“哦,”那时的弈云林海不大明白“成亲”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仅仅以为成亲是同住的意思,“那我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不必去找她。她若想见你,自然会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她不想见我。父亲,母亲为何不想见我,是我惹她不高兴了吗?”
“你没有惹她不高兴。她只是厌恶我,连带着也不愿见你罢了。”
弈云林两手揪着衣角,沉默片刻,问道:“我母亲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弈兰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与父亲这场对话不仅没能解除弈云林心头的疑惑,反倒对他造成了难以言喻的打击。从那一刻起,弈云林知道了自己是不被亲生母亲喜欢的小孩,在他年长几岁后,忽然明白,自己甚至是一个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
弈云林收回手,低声喃喃道:“这次是你主动来见我的,对吧?”
微暖的日光沿着窗格洒下来,像是一场重逢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