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为之动荡。
戚长昀并不在乎接下来的朝华宗如何,吕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确保薛应挽安然无恙,这副身体油尽灯枯之际,死在哪处都是一样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发间也?沾了血,有人惧怕他,有人迎他而上,无数的刀枪剑戟落在身上,随着?丹田最后真气一点点散去,身体也?逐渐消弭。
弥留之际,戚长昀看着?伴随自己近千年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身后,曾送薛应挽离开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穿透了身体。
戚长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霁尘殿便坐落在那?处,数百年。
记忆太?长,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内主座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上也?绰绰有余。
许是小时候带起?的坏习惯,薛应挽慢慢长大,还?是这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戚长昀看剑谱,他便坐在身侧,有时磨墨,有时倒茶,有时一同看些剑招剑式,戚长昀桌案上常年摆着?一本简易入门剑诀,便是为他准备的。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一整本都没?读完,前几页翻得翘了边,往后数章,便是崭新如故。
薛应挽总是看着?看着?便打瞌睡,困了,便依着?师尊肩头闭目小憩,霁尘殿常年燃着?安静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长,他总是闻着?香,闻着?师尊身上熟悉的气味入梦。
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徒弟。
三只糕点,一壶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风从窗中吹入,有叶动,有鸟鸣,通常一个下午,便能就这样轻易过去。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欢攥着?一点他宽袍袖口,脸蛋压在衣物上,留下好几道发红的印子。
戚长昀习惯性搭着?他的腰,以防薛应挽不小心从自己身侧滑落,直到糕点吃尽,茶水生凉,偶然间低下头,看到薛应挽雪白而温润清丽的脸蛋。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动翅膀,鼻梁直挺,肤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独那?一颗小痣缀得显眼,平白为这股纯然增添秾色,像是勾着?人去观察,去触碰。
再?往下,便是微开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润而轻红,像是能看到梦呓时一点微吐出齿关的柔软舌尖。乌黑稠密的长发铺散着?,与银白发丝绞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见过千百次的场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气醺得醉人,一向自制与冷静著称的霁尘真人,竟也?无知觉低下头,吻在那一颗漂亮而单薄的鼻梁痣上。
薛应挽并未醒来,只觉有些冰凉,动了动眉心,寻了个舒服位置,蜷缩一团的白色猫儿似的,往戚长昀怀中更缩进去些许。
再?而后,便是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长昀。
他双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时将薛应挽腰身搂得极为紧密,两人几乎是相拥贴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应挽醒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座,他四处寻着?师尊痕迹,戚长昀握剑从殿外走入,面?色沉静,声色冷清,再?无半点亲昵。
“往后无事,便不要再?来霁尘殿了,”他说,“糕点也?不必再?送。”
薛应挽无措地待在原地,声音结结巴巴:“……师尊,是弟子做错什么了吗?”
戚长昀没?有回答他。
这般平平无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间,也?再?没?有过。
问他后悔吗?若是那?与薛应挽有意避开的百年,是悔的,悔没?有多见几面?他的模样,说一声师尊没?有生你的气。
可若问他宁愿不要多年积攒灵力的内丹,也?要换薛应挽一条命,那?问上千万次,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悔。
从很多很多年前,还?要更早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意识浑噩间,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在霁尘殿中翻阅剑谱,薛应挽端着?一碟才做好的糕点,兴致勃勃跑到他身侧,倒上一壶烫热茶水,笑吟吟地向他问好:“师尊,我?又来啦。”
小碟糕点精致,戚长昀身形未动,薛应挽便催促他:“师尊,师尊,今日的是枣糕,一定没?有昨天那?么甜,帮我?试一试,好不好?”那?只修长漂亮,骨节匀称的手取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软糕,慢慢凑到他嘴边。
戚长昀这才接过糕点,两人指尖相触微有触碰,不知是糕点糯香,还?是从殿外梨花树下过,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窜入鼻间,甜得腻人。
“如何如何?”他很兴奋地问,睫羽纤长,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长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应挽也?似早已习惯,从不气馁。
人人敬仰的霁尘真人,当世无二的剑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些平庸无奇的修士手中。纵然过去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这一日,傲慢得意地说:“是我?将戚长昀杀死的,他被穿胸而过,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撞击之声,很快,被更多的厮杀声遮掩,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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