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松和那位医僧是多年的旧相识,曾经一起游方半年之久。
都怪战争惹的祸,庭院中的木板上躺满了断手断脚的伤者,哼哼唧唧地对着夜空哀鸣,附近村庄信佛的老人过来照料他们,再加上来寻亲的家属,来避难的乡民,来要饭的混混,这间小院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
坐镇这座小院的医僧出身于德岛藩药王寺,自幼跟从寺里的老僧修行医方明,比及医术小成后,常常打着“药师菩萨灭除病苦”的旗号下山义诊。
当地乡野民风彪悍,频有斗殴事件发生,仇家一旦起冲突,便会抄起农具干架,动辄打到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官府屡禁不止。
他医者仁心,为穷困的伤患看诊施药,不收取钱财,只求一顿斋饭。
三十年的经验积攒下来,治疗外伤的本领磨炼到了极致。
在烛光明亮的诊室中,医僧为秀松禅师取出弹片,包好伤口,苦瓜似的长脸一沉,冷冰冰地警告道:“如果你还想使剑的话,至少一个月内,不要动用你的胳臂了。我是为你的后半辈子考虑……不过,你不一定会听吧?”
秀松像孩童般哈哈大笑:“当然。”
医僧叹了口气。
战乱中需要医治的平民太多,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瞳孔中血丝密布,两只墨黑的眼袋耷拉下来,下巴上爬满了凌乱的胡渣。
而秀松虽然受了伤,却比他精神多了。
就算肩部传来阵阵剧痛,也始终挂着一副淡淡的微笑,由于上半身没披衣服,胸背上壮硕的肌肉明晰可见——光看两人的外表,竟分不出谁更需要就医一点。
“大师,您要的清水,我放这边了。”
一名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光头少年走入室内,双臂怀抱着一只硕大的木桶,“哐当”一声,将它放在医僧的座椅边上。
医僧道了声谢,俯身舀了一瓢水,浇到巾条上擦洗双手。
秀松暗中吃了一惊。
这桶水的分量可不轻,估算一下这只木桶的直径,足够把少年丢进去泡澡了,但少年却面不改色,从邻村的水井过来,稳稳抱了一路,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重量。
秀松笑着夸奖道:“小和尚,好力气啊。”
少年朝他腼腆一笑,低头行礼,快步走出了房门。
等少年走得远了,秀松敲敲桌板,对医僧说:“你几时收了这么个好徒弟?”
“他不是我徒弟。”
医僧沉沉地望着秀松,将嗓音压低,讲起了少年的身世:
少年名叫善太郎,是萨摩藩一家农户的孩子,今年刚满十四岁,大家都爱叫他“阿善”。
前些天,他和父亲把萝卜运送到熊本城贩卖,恰好遇上了攻城的萨摩军。
他的父亲来不及躲藏,死在了双方交火的枪林弹雨之中。
在那之后,无家可归的善太郎就来这里帮忙打杂了。医僧给他剃了个光头,假扮成和尚的样子,避免被军队掳走充当兵员。
秀松问:“那孩子认不认识熊本城周遭的路?”
医僧说:“他以前经常挑菜到熊本卖,自然熟悉这里的山路……你想干嘛?”
秀松咧嘴大笑:“我正好缺个向导。”
天亮后,阿善跟着秀松离了小院。
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阿善不光为秀松引路,还受了沙弥戒,成了一名佛门弟子。
尽管秀松已逾知天命的年纪,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徒。
头佩青巾的佛僧以斩鬼为生计,但哪有地方会三天两头闹鬼,因此,“青头巾”多是居无定所的行脚僧,在云游生涯中斩妖除魔。
秀松在日本各地漂泊了数十年,从未动过收徒的念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发奇想,收下第一个弟子。
是担忧肩伤恶化,是害怕绝学失传,还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呢?
“我们该动身了,那些尸体藏得太草率,追兵恐怕快来了。”秀松催促道。
他扶着山岩站起来,还未站直,就腿脚一软,倒在了泥地上。
“师父!”
“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