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盯着三途川的流水,自言自语般说道,“经过这些年的修行,我已把我的佛剑磨练到了极致,大概能胜过你当年的水准吧,不知你的『天然理心流』,又长进了几分?”
话音刚落,僧人猛然抬头,两道如电目光斜斜刺向冲田总司,似要把他脸上嫩肉剜下一块。
“到了那个世界,我们有的是切磋的机会。”
冲田总司第一次开口说话,音量不高,却如白瓷般清脆通透。
——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
没有连天蔽日的战火,没有横行无忌的妖邪,没有受饥挨饿的灾民,那一定是个无比和平、无比明亮的世界。
僧人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冲田总司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欲将他拉上小舟。
但僧人扭头就走,背对着三途川,踏上了彼岸花盛开的原野,好似一滴墨水没入无边无际的血海。
“为什么不过来?你还有什么留恋吗?”
背后的冲田总司问道。
僧人扬了扬怀中的打刀,说道:
“人间的妖魔尚未除尽,我岂能渡河!”
“师父,师父……”
耳边隐约传来有许稚嫩的声音。
秀松禅师睁开眼睛,正好撞见一张黝黑的圆脸,看起来像农夫般淳朴,眼珠中却透着一股伶俐的秀气。原来是他新收的徒弟阿善在叫唤。
阿善见师父醒过来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如释重负地说:“还好,还好,我以为……您也要离我而去了。”
秀松嗓音沙哑地说:“你师父没这么容易死——只是太困了,做了个怪梦。”
“您梦到什么了?”
“一个想见的人。”
说罢,秀松又背靠着山岩,半眯起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九州的春日比故乡的下野国来得更早,细雨过后,泥土变得松松软软,草叶油润润得光亮,空气中弥散着奇妙的芳香。
置身于山林之间,人的心神也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融化到自然的欢畅之中。
但墨黑僧袍上散发的浓重血腥,还是将这位高僧拉回了现实。
——战争还未结束。
今年二月,明治维新的功勋元老西乡隆盛率领萨摩军队起义,从九州南部的鹿儿岛出兵,向北进发,与新政府的官军浴血搏杀。
听萨摩人说,他们的目标是往东北进军,登陆本州岛,一直打到东京去。
秀松禅师在开战时渡海来到九州,暗地里协助他们对抗官军,算下来,已将近有两个月了。
活跃于江户时代的武士们,来到“文明开化”的明治时代后,就像初学走路的幼童一样笨拙,秀松也不例外。
在这些日子的作战中,他受了许多伤,比过去五十三年人生加起来还要多。
从头顶到脚底,从四肢到躯干,看得见的部位,看不见的部位,简直没一处能完好无损。
只要一静坐,便有一种异样的痛痒从浑身各处袭来,好像有一群蚂蚁正在吞食肌肤。
最要命的当属右肩上的那处伤口,那是官军的铁炮留下的。
子弹深深嵌入了肌肉当中,连带损伤到了肩骨。
这让秀松愁苦难言:对于剑士来说,有什么伤能比手臂上的伤更严重?
作为一位颇有声望的“青头巾”,秀松已将佛家剑法“明王五势”修到登峰造极,凭借杀生石所铸的妖刀,斩杀了无数凶悍的妖魔。
但自从肩膀受伤后,秀松每一次挥出刀,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就像有一根利刺钉在肩骨之间,令他有苦说不出。
“我年轻时中过江户捕快的分铜锁,也尝过甲贺忍者的手里剑,我以为我的筋骨够硬了,现下才领教到西洋铁炮的威力——天下竟有如此狠辣的暗器!”
肩上中弹那日的黄昏,秀松寻到了熊本城外的一间无名小院,那里留守着一位专治平民的医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