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微微点头,看起来有点放不开手脚。
“坐吧,让我想一下啊。”他和女儿面对坐着,稍许的思考后缓缓开口说“那时,有个胆小鬼遇到了一匹沉默的狼……”
他说着,她听着。
恍惚间时针已经转过去小半圈,抬起头的女儿揉了揉眼睛,不经意地朝窗外看:她见到了一艘游轮,在不知何时散漫海雾的海面中迟缓而笨重的前行,模糊的庞大身影时隐时现。
朦胧的睡意突然袭来,她拼命眨了眨眼睛,挣扎、反抗着,她想要撑起身子让自己精神一些,但徒然,一阵充斥凉意的海风吹了进来,她彻底看清了那游轮的面貌,也看到了船面的栏杆旁,坐着正处暮年的垂老的夫妻,她哑然失声,窗外,满是薄雾满是雪也同样是在这样模糊的海面上,在床上安然入睡的她梦到了近在咫尺的现实:她听到了钟声,也见到了哭泣的白鸥;她摸到了雪,雪熄灭了她的生命。
那时的两人彻底的踏入了暮年,直到大学毕业前还执拗要独自一人潇洒一生的女儿明天也要嫁人了。
立夏的早晨,正在泡咖啡的舰长听到了来自卧室里的动静,于是在一声哀怨后尽力撑起身子,驼着背推开卧室门就迎面撞上了正在啜泣的妻子,悲伤从灰红的眸中流露出,他坐到床沿,轻轻地拍她的背,安慰道“我还在呢,别哭了。”说罢,本能的温柔地将爱人搂进怀里,只是这怀抱变得无力。
曾经的火热只属于两个已经消失的年轻人,现在他们还拥有的,只是苟延残喘的生命,和无限庞大的对彼此的感情。
她在他的怀里呆了很久,他也抱了她很久。
从清晨到晌午,温热的水滴染红了她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更加的虚弱,衰老。
但直到她从环抱里脱出,颤抖的全身使得她的重量清楚地反应在了他的身心上,她说:“老家伙,我想去再去看看海。”
“别开玩笑了,你明知你的心脏……我……”刚想说起,但她那乞求般的笑让他把话不自觉地咽了下去,于是那坚决的心开始摇摆不定,他在这么多年里,头一次陷入了为难。
“拜托了,就这一次,答应我。”小声的说,她的头靠到了胸膛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股热量灼烧着他的心,他的理智,他的记忆,他的一切。
最终,他答应了她的请求,条件是在身体有任何不适的时候必须告诉他。
“就这么多?”她这样问他。
“就这么多。”他简短地回答她,因为在长达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信任成了最基本的要求,他坚信不疑自己的爱人一定会如实告诉自己。
然而在他碌碌地与往生世道打交的这么长时间里,这是他头一次被信任所背叛。
下午,蒙蒙细雨淅淅沥沥,他们并没有停留在海边的沙滩遥望昏暗的辽阔无垠,而是乘了一艘游轮在一望无尽地大海上徐徐前进,漫无目的地在海上漂流:船上没有多余的人,只有彼此恩爱的夫妇,和驾驶游轮的狐狸。
毕竟对他们来说,租一搜借一搜甚至是买一艘都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情。
都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他们,垂老的生命已经是最后的避风港了,是他们最后的爱的温床。
但现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就连这唯一的温床,也即将被可恨的上帝给夺走。
从轮椅上被背下来的她正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头轻轻靠在爱人的肩膀上,眼睛微眯,注视着冰冷的雨丝洒落在夹板上,感受着在这房间内比任何温度都要炽热的,爱人的体肤。
在阴暗的霾下,无色的雨被感染成了灰色,它打在了浅褐色的夹板上,成了深褐色的添加剂。
顿时,内心‘咯噔’了一下,她极小声地感慨道“我的生命,也该是此般的吧?”
“此般什么,自己的死亡成了别人生命的养分吗?”不知为何,她好像听到了丈夫这么说。
但抬起头,没戴老花镜的眼睛里所映出的也不过是一个正在眺望无尽大海的老人而已。
她轻笑一声,又看了回去。
却全然不知……温热的泪滴,正从他的面颊滑落。
她缓缓合上眼,聆听着浣浣雨声谱成的交响乐:它低沉、麻木,但却激昂、震撼。
这是矛盾的曲子,亦如矛盾的生命那般,美妙、哀婉。
于是她笑了,笑的很凄凉,充满遗憾,但沙哑的嗓音里,飘漏的却是如痴如醉。
这是真情,是死神,哪怕上帝都无法泯灭的感情,是无限生机勃发而出的歌曲,是仅为一人存在的乐谱。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耳边的敲打声已经褪去,只觉得心脏也开始缄默,仿佛听到了钟声,看到了白鸥,所以她才不舍的说“老家伙,带我出去看看吧。”
“你脑子没问题吧?现在还下着雨呢。”这次,是真正的恼怒。他的声音在颤抖,吐出的话也逐渐模糊不清。又或许……这是自己的问题?
“好啦,就这一次,就让我任性这一次,以后都听你的。”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停到他的眼前,时间对她的剥削清晰的进入了视野,他的眼皮跳了两下。
拙劣的演技让他‘哈哈’笑了两声:“别想贿赂我哦。”
“……求你了,这是最后一次。”
彼时,奇怪的表情滞在了脸上:那好像是在笑着哭,又好像是在哭着笑。
它无声无息的,占据了大脑,占据了他对于她要求的一切反抗。
心理防线瞬间溃不成军:“我……”呼吸开始放大,心跳开始加快,视野里的一切都好像被颠覆了,他感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