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卡斯特讽刺地笑了起来,他说道:“无论我对亲缘关系是否看重,看重程度如何,我想我的情感都是一种比你更优的=——毕竟我可没有做为了虚无缥缈的变革和力量,屠尽自己家人的事。”
裁决者面色变了变,他此刻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修补好了,血肉被填充进去,亟待皮肤进行规整缝合。他翻身而起,掐住德卡斯特的脖子,将他压在身下,双目血红,膝盖压住圣子的腿,让他动弹不能,拧着眉毛,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溢出来的那样:“你根本没有走到我这一步,你凭什么说这么轻蔑的话?!”
他的手上正在用力,给予德卡斯特窒息的感觉。圣子那张漂亮的脸很快就充血了,狼狈、眼前发黑、张大嘴巴也呼吸不了,喉管在皱缩之下发出可怜的声音。然而他仍然是带着嘲弄的微笑,声音从喉咙里出来,断断续续,显得有些滑稽:“你要……杀了我吗?”
说及于此,他的表情竟然有些向往,随即却遗憾地摇了摇头。裁决者松开了手,如同气阀被打开,德卡斯特大口喘气,狼狈地胸膛起伏:“你杀不了我。你知道的,我的共鸣是什么。即使你把我掐死,我的心脏也会重新跳动,你把我凌迟,白骨也会生血肉。”
裁决者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上颓然又快意的表情,冷笑一声。他抬手,扇了德卡斯特一耳光,泠泠说道:“我当然知道。不老不死的圣子阁下,我可没有白费力气的打算。”
“那你准备做什么呢?”德卡斯特笑道。他似乎在挑衅中找到了一点乐趣,声音愈发带着刻意的张扬,像是话剧演员那样夸张了自己的语调:“难道你恋痛,只是想让自己受伤,然后让我医好你?……真是下流的爱好。你不急着去摧毁圣城,反而前来找我,这是什么道理?”
裁决者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移开了仇恨的目光。他看向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姜芜,说道:“请您跟我走,女士。我邀请您加入我们的阵营。”
姜芜挑了一下眉毛。在心中对比了“杀死了所有沾亲带故之人作为统治者的统治”,与现今教会的统治,深感在两者之间,还是后者更让人信服,于是开口说道:“我并不认为疯子能够治理好一个国家,成为它新的主人,所以我拒绝——话说,你为什么执着地要带我走?你现在的力量应当远胜于我了吧,我对你来说没有价值。还是说你有收集癖,非要让五位大主教全部都在自己掌心里才舒服?”
裁决者摇了摇头,冷眼看着姜芜,做出一副威胁的样子,说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对我来说是弱小的,竟然还敢挑衅我,不怕我杀了你么?”
姜芜诚实地回答:“怕,人都会怕死——但我相信你这样的政治家不会因为愤怒而杀人。如果你想要我,一定是因为我对你有价值,我只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她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的,怀揣着非常珍贵的东西,乃至于到了一种神也要亲自接见的地步。然而她自己却不知道。这种茫然让她很难受,仿佛自己是那个抱着金子在闹市之中穿行的小孩,被觊觎的眼光看着,无措又滑稽。
裁决者露出哑然失笑的表情,呢喃道:“原来你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自己的可贵性,竟然就敢这么和我说话。”
姜芜冷笑:“无论如何,我都敢这样和你说话。”
裁决者苦笑地摇了摇头。他向姜芜伸出手去,做了一个绅士的“请”的动作,姜芜将掌心搭在他摊开的手上。裁决者说:“女士。您可以跟着我一起。我自然会慢慢讲给你听其中的理由——请相信我不会伤害你,我可以为此对女神发誓。”
姜芜感到讶异,问道:“你一个叛教的人,竟然敢谈论女神?”——女神真实存在,前不久才降临在了德卡斯特身上,这可是真真切切的事,她看在眼里。若是裁决者对其大放厥词,姜芜怀疑活跃的女神殿下会亲身降临,施展伟力将他杀死。
裁决者还没有说话,然而在一旁的德卡斯特却苦笑了起来:“如果他们真的成功了的话——即使最终目的是推翻女神与教会,祂也不会制止的。女神鼓励扩张和野心,鼓励斗争。祂对自己的统治其实并不是非常热衷……”
裁决者笑笑:“是了,这就是女神唯一让我赞美的地方——祂绝不会踏足人类的战场,以至于我时常怀疑祂是否真正存在,或者说是一种统治意义的象征意象。”
德卡斯特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袍子上沾染了污秽,这使他变得狼狈起来。他说:“谨言慎行。女神一直在看着我们。”
“说实话——圣子阁下,我每天都在想。”裁决者转过头去,看着他,笑了笑,话语不无嘲讽,“你顶着圣子的名号,高高在上,说着那些荒谬的谕令,所有人都不得不服从你。可是你那些话,是否全部都是作伪?一切都是你的一己私欲,只不过女神容忍了你,祂宠爱你……”
姜芜看见德卡斯特握紧了拳头,然而最终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如果再让这两个人吵下去,兴许又会引发一场毫无意义的斗殴。姜芜咳嗽了一声,对裁决者说道:“我们两个都是你杀不了的人,你来想必也不是仅仅为了和我们聊天,将我们灭口。说吧,接下来需要我们做什么事情?”
裁决者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的主动发言,他最终慢吞吞地笑了,用甜腻的口吻说道:“阁下,没有想到您这么热情呀……”——德卡斯特显而易见地眉头皱得更深了。
裁决者显而易见并不在意德卡斯特的面色。对待圣子阁下,他就像对待一只怎么也杀不死的蟑螂那样——这样描述圣子的共鸣未免太亵渎——因为如何也杀不死,所以索性放在那里,反正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示意姜芜二人跟上,自己走在前面。走出牢狱的门,穿行在走廊之中,姜芜看着那不设防的背部,脑海中开始自行构思可以如何偷袭。
然而是不行的。她的灵体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实力之强劲,灵魂之凝实。
裁决者从前的实力,她并不感到非常的畏惧。对方比她更强大,但她并不缺乏与之战斗的勇气,毕竟二人之间的差距并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若是拿着黑剑战斗,她甚至更有几分信心:就算赢不了,她也能够让对方留下一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然而他们分别不到一日,如今姜芜看着他,甚至有一种看着附身德卡斯特的女神的感觉——他并没有神的威严,不至于让她恨不得跪下来表达自己的谦卑忠诚,然而广博的力量是无法否认的,她一眼看不清楚对方的深浅,试探的灵力丢出去仿佛投入了黑洞之中。
……也是。姜芜想。不知道此地的贵族经历了多少个辈分的更替,所谓魔力的宝藏进行了怎样的积累,但即使他的同亲们都羸弱不堪,仅仅能够使用一些照明的小法术,所有人的力量汇聚起来,也会因为量级的问题而成为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统统承接到此人身上。
在走廊的某一处,本应该是封闭的砖石的地方,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大得甚至能让一条巨龙探头进来,想必此处便是方才爆炸声的来源。在此缺口旁边,零零散散有着些明显是人类身体碎片的东西,另还有泼洒的血迹,损毁的衣物,看起来应当发生了惨绝人寰的袭击。
血迹未干,有一股浓烈的腥味,让姜芜感到由衷的恶心和厌恶。德卡斯特的眼神盯着那些人的肢体碎片不放——勉强能够看出来是四肢的、躯干的,有只剩下半个脑袋的……能叫小孩做一宿的噩梦的画面。
裁决者停下了脚步,注意到了德卡斯特的视线,他嘲笑道:“即使你是圣子,有着那样的伟力,也不能让死者复生吧?”
德卡斯特面色苍白,摇了摇头:“不,我不能。”
裁决者也看着那些碎片——从这样零落的、凄惨的物品中,很难看出它们也许在半个小时之前还是鲜活的人。他似乎也感到恶心,迅速移开了目光,说道:“总是这样的,杀人要比救人更加简单。”
德卡斯特冷冷地瞪着他一眼,俯下身去,手指握住了一根地上的断指。他的掌心生出星星的光芒,昭示着他正在运用自己的共鸣,尝试治愈着可悲的肢体。
那手指上的缺口愈合了,然而断口处也生长出了皮肤,将整根手指化作了一个整体——非常怪异的整体,本应该是与人的掌心相连的东西,却整个完整起来,缺口处像是断肢的人肢体的缺口那样,新生长的皮肤光滑又柔嫩。无论德卡斯特怎样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救不回来人了。
他站起身来,将那根手指郑重其事地放在地上,仿佛在存放慰藉其主人的死魂灵,裁决者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带着明显的恶意,然而德卡斯特不甘示弱,看向他的眼神如同终年不化的坚冰。
他说:“你杀死的这些人,你都认识。他们也曾经毕恭毕敬地喊你‘裁决者阁下’,尊重你,爱戴你,没有任何冒犯你的地方。然而你就是这样轻飘飘地杀死了他们,一点体面也不留。”
裁决者逃避他的话,他转而看向正往那个缺口之外望的姜芜,走到她身边去,揽住她的肩膀,问道:“在看什么?”
姜芜嘴唇翕动,声音非常轻——“我在看,战争。”
自这高远的塔向下看去,地面上那些属于人们的低矮的建筑像是一个个微缩模型。姜芜无数次路过的时候,也曾经感慨过其壮观与整齐,女神青睐这种审美,人们便讨好祂,效仿祂,让房屋洁白整齐,具有一种规整的美感。
然而那些房屋现在已经有倒塌的了,街上小点似的人们不见了——动乱之下,他们躲在了家中。这些小小的变化并不在视觉上引来非常大的感官刺激,却正是变革与动乱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