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停下,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屋外,因为喜欢清静买的就是郊外的独门独院,左右邻居也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她想起了晚餐时妈妈说的那些,开始感到害怕。
但还是拉上羽绒外套的拉链,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地往门口走,院门是复古的木制式,江漫隔着门大着胆子问,“您找谁?”其实她压根不确定外面是不是有人,或许是流浪的猫猫狗狗也说不定。
没有人回答,但是她听到了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忍着极大的疼。
江漫定了定心神,拉开了院门。
门口蜷着一个人,小小的一团,因为痛苦整个人缩在一起,简直像一个婴儿。门首的灯光照亮她淋漓的鲜血。
“你”江漫蹲下,手足无措了半天才想到把她扶起来,拨开她被冷汗黏在脸上的头发后江漫叫了出来,“伊以!”
来不及多想,她叫醒宁来出来帮忙,两个人把伊以扶进来,宁来想打120,躺在江漫床上的伊以只是焦急地哼了一声却因为痛苦没说出任何字,江漫给她擦汗,朝宁来摇了摇头,宁来茫然地放下了手机。江漫在大学学过急救,家里只有常用药现在只能给伊以做最简单的止血处理,浑身是血江漫看不清她伤口在哪,只得给她脱了衣服,在这一瞬间江漫觉得眼睛被硬生生地刺得很疼。
手臂,大腿,胸部,腹部,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这样伊以还能够有口气倒在她家门前,江漫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她给她缠止血带,止血带用完了就把衣橱里的衣服抱出来,拿剪刀剪成条状,给她裹住伤口,忙活了一个小时她觉得手臂酸痛眼睛发晕而躺在床上的伊以则差不多被她缠成了木乃伊。
痛感稍稍消退,伊以觉得自己终于能从水底浮出脸来,肺里有了新鲜的空气,她动动手指拉江漫的手,嘴唇开合在说着些什么。江漫俯下身仔细听,伊以断断续续地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江漫赶紧拿来手机,正想拨通那个号码,伊以又拉了拉她,很费力地说,“对对他们说,不要吵醒瑾晨。”
浦岛一郎和福山忠吉领导的医疗组乘着时速225公里的路虎狂奔在煦城的深夜,半个小时后到达指定地点,路虎后备箱打开,专家们搬运手术器材和药物,江漫的卧室成了急救室,冰冷的血腥味漫开。
宁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紧紧地黏在那扇关闭的门上。
她还记得这个女孩子,她曾经做过这个孩子十七年的母亲。是个乖巧讨人喜的孩子,可是宁来总觉得若是她太爱这个孩子了,那么就会对不起家里的那个,因此在那十七年里,总是冷冰冰的,很少有温情的时候,总是带着作为老师的说教味儿。宁来还记得那一天,五月,春天的尾巴上,孩子从学校里回来,忽然叫住了她,说阿姨,我有话和你讲。她用的称呼是阿姨而不是妈妈,宁来知道有些事情已经瞒不住了。果然孩子在房间里对她说,阿姨,您回去吧,您的女儿和丈夫更加需要您。我马上就十八岁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孩子一直浅浅笑着,乖巧懂事的模样,她是背对着阳台的,夕阳给她的背影涂上温柔的光晕,看上去那样美好令人迷恋。忽然孩子在榻榻米上坐直身体朝她鞠了一躬,说,抱歉,阿姨,这些年让你费心了。说完她就从地上起来朝门口去,宁来听到她拉开门的声音,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突然孩子停下来,背对着她,语气里甚至漂浮着笑意,说原来那不是梦啊,原来您真的想过要我死。
即使当时没有回头,也可以听见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滴落的声音。
“妈,”江漫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去睡吧,伊以这里我会看着的。”
被回忆弄得一身疲惫的宁来朝女儿伸出手,江漫握住,在她旁边坐下,宁来把头靠过来,眼泪紧跟着流下来,“我不敢想象,如果那是你”
“妈,”江漫握紧那只手,从指尖递过去力量,“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伊以她一定也不会有事的。”
早上五点四十,外面模糊有了亮光,江漫一夜没睡,浑身疲惫地走近卧室,在门口停下,医生们开了门,江漫用日文问,“我可以进去吗?”浦岛一郎朝她点了点头,和同事们一起走出来,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手术服都被大团大团的血渍所污,闻上去很不舒服,江漫指了指浴室的方向,点了点头说,“可以用的。”已经熬红了眼睛的浦岛一郎神色疲惫地朝她表示感谢。
江漫走进去,换了病服的伊以在床上睡着,床单和被子都是做完手术后新换的,原来的蜷成一团已经干涸的鲜红缩在屋子的墙角,她的脸像一张白纸,一丝血色也无,手背上扎着针头,还在输液。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没看路,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江漫低头,看清垃圾桶里的东西后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是取出的弹头,带着黑红色的血污,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一枚,两枚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哆嗦,已经没有勇气数下去。
她走到床边,在地上坐下,抱着膝盖看床上的伊以,伊以正好醒过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没问询没喊疼,带着这不过家常便饭的,某种令人惊骇的熟稔。
“都这样了,”江漫眼里水汽氤氲地笑着,“居然还没死。”
“谢谢。”伊以的气息并不连贯。
江漫咬着嘴唇,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伊以笑,一笑就觉得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在疼。
我也是会疼的呀,我也是会怕死贪活的呀,可是一想到这些子弹如果打在他身上,我就觉得,我就决定,宁愿是自己。
“江漫,我们和好,好不好?”伊以在枕头上偏了偏头,看着她。
江漫觉得心里紧得难受,肺里像是被抽走了空气,两只眼睛发胀,很狼狈,“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你不要怪宁来阿姨,当初离开你是因为你生下来就得了重病,医院没办法,而朝歌先生可以找人治好你,她才答应来照顾我的。阿姨她很爱你的,那些年里,我感觉得到。还有,那一年的见面,我有去的,但是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被吓到了就回去了,对不起,你原谅我。”
江漫捂着嘴哭,声音很憋屈,她放开手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努力平复自己,她伸手替伊以擦了擦眼角的那一点亮晶晶,明明自己才是哭得狼狈又凶狠的那个却对伊以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很疼。”
六点钟郊外的天已经亮起来,很空旷,寒意仍然猖獗,铺天盖地地汹涌着。医疗组把器材药物收拾完毕,搬上路虎后备箱,一个年轻的组员把伊以抱上副驾驶。
“一定要走这么急吗?”江漫在车外问。
“嗯,”伊以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傻笑,“还有一些事等着我去处理。晚一点再叫醒阿姨。”
路虎引擎发动,江漫站在路边,看着那张映在车窗上的人脸渐渐远去,伊以好像一直浅浅笑着,想说再见的样子。
江漫想起很多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初一时候新班级第一次编座位,她正在座位上看某一本中学生必读,忽然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一件一件地把小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上,粉色的小水杯,拖着两只长耳朵的兔子笔袋,绘着花朵的布面笔记本,一罐五颜六色的糖果各种玩意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桌子,江漫转头,那个还在不停往外拿东西的女孩也转过头,很开心地冲她笑笑,“你好,我叫伊以。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林瑾晨关了闹钟,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去完洗手间发现客厅玄关处留着伊以的拖鞋,他走到伊以卧室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推开,果然没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