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却无语了,花神下凡?真想叫个太医过来,替贾宝玉看看有没有癔症……虽然黛玉气质脱俗,可也不至于往“不是人”的方向想吧?怪不得贾敬会出家,莫不是这一家子都藏着羽化登仙的潜质?
宝玉丝毫不知又被个云家人嫌弃成“撞了邪的”,他对云涯正是好感非常。除却云涯天生的好相貌,更因为宝玉被人绑进门来,还被晾着,至今肯听他诉求的只有云涯一人,虽冷了些,可怎么看都是年龄相仿的美少年,并不高谈阔论什么世俗经济,只同样记挂着林妹妹,焉能不生出一丝知己之意?
自以为惺惺相惜,宝玉带着真切无比的渴求神色:“这位……”却卡壳了,他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云涯面不改色,张口就来:“我姓梅。”
“梅公子,”宝玉丝毫不疑,急切非常,“能不能请你带我去瞧一瞧林妹妹?”
云涯再次皱眉,不由想到黛玉刚刚羞赧窘迫的模样,刚想回一句硬邦邦的“不方便”,却听那厢蓦然一声长叹,面上竟露出一丝哀色:“罢了,妹妹定不愿见我。就算强求,还怕愈让她伤心,反而加重病势。”
云涯:“……”
被人当面“心心念念”着未婚妻,是个男子都会有些不痛快,云涯也不能免俗,可这……醋意还比不过惊讶,云涯自认多年冷暖沉浮,区区年少已是阅人无数,可这种款式,还是新鲜了些。
正常人总有些千篇一律,只有奇葩才别具一格,各领风骚数百年。
宝玉没发现云涯的疑虑,又一声哀叹,更加黯然神伤:“林妹妹幼年失枯,无人怜惜,可怜可叹……”只可惜他,有心无力。
云涯已经生出一丝厌烦,不由冷冷道:“林县主虽失父母,却有其他亲眷照看。”
宝玉却摇头,忽然指着墙上挂的一幅美人抚琴图,长叹:“梅公子不知道,世间女子皆清灵若水,最干净,却不耐脏。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幅美人图,须得有情人看了方能怜惜爱护,庸人看了只会唐突佳人——若是给蠢人瞧见了,这是最糟,越发连画都显得污浊了。”
打的比方虽不恰当,话里之意却明显的很,是讽定远侯夫妇照看黛玉,就如蠢人相看美人图,越发连黛玉都污浊了?
云涯不由有了些猜测,便直接问道:“你可知道,林县主被赐婚于当朝太子?”
黯然之色更重,看来是知道的。毕竟有个秦钟,他家姐姐都成了太子妃的嫂子,哪里能瞒得住。宝玉也是相貌灵秀,只是太过软弱耐不得风雨,总显出一丝怯懦的阴柔来,让云涯看着越发不耐。
在宝玉看来,世俗经济最为恶臭,名利富贵皆是浮华,黛玉父母双亡,受制于叔婶,以至于要被填进天底下最浮华最恶臭的皇城之中,真是如仙株落于污泥,浊了清新隽秀的灵骨。
这也是将他这个太子贬到泥里去的意思?
若是刚被赐婚时,听到这番不知是不是调拨离间的厥词,云涯定然已经拂袖而去,说不准还会敲打一番;可偏偏是这几日,云珪唆使在前,黛玉遇刺在后,越发显得这番厥词……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云涯自知,他的手段隐蔽却也“雷霆”,步步为营着,将那本是单纯无辜的小姑娘拉进了满是业障的皇室之中。
“贾小公子倒是看得通透,知这世道如此污浊。”云涯顿了顿,忽然问道,“那贾小公子可知,何方才是净土?”
天尽头,可曾有香丘?
可要寻至极乐世界?
宝玉不由愣住,不知如何接下。他尘缘未断,虽然已遇僧道,却尚未开足了窍——七窍通了六窍跟一窍不通没两样,慧了一半跟毁了没区别。只观了世间百态叹好丑好恶,却不懂如何出世,更想不到七尺男儿当立身更当济世。
最多,也就有点儿避世的胆子,还一戳就漏气,连贾政那般表面刻板其实一身媚骨的伪君子,都能将他吓得跟鹌鹑似的战战兢兢。
大荒山下的蠢物来世间走一遭,根本不是入世的,玩涮了一把够本了就回去,唯一有点儿的道德,大概就是落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免得真正的世人还得费心去收拾干净。
宝玉愈加黯然,幸亏他还没痴傻到对着“梅小公子”来一句“林妹妹若死了,我就做和尚去”……为何不说他自己死了,让其他人青灯古佛?
宝玉为天生的情者,擅留情于人,更擅留情于物——所以,他若死了,这剃头发抄经书的份儿还得分一分,红颜知己蓝颜知己并着书画里的知己,还有聊斋里的狐狸庙里的女仙敦煌的飞天……平均算下来,大概每人要落几根头发,也不用拔了吃这几下痛,应该就在每日正常折损的范围内,从梳子上捋捋就够了。
云涯见他呆愣,继续道:“世间若有净土,贾小公子应该早已带着家眷前去‘回避’了。”
云涯并无讽刺之意,宝玉却再次愣住,良久才摇头:“不可能的……”
云涯原以为贾宝玉想说世道皆艰辛,却不想得了一句:“世间须眉皆是浊物,再干净的地方也叫污浊了;而女子一旦嫁了人,也受了须眉的脏污。”
云涯:“……”
太子殿下也是“须眉浊物”。
鸡同鸭讲,比之这位,自家的小叔叔云诺实在太过善解人意了。
连云涯自己都不知道,在意这厢人斗这桩气,到底还有什么意思。难得有空闲,真不如好好睡一觉。困得够呛,待会自家小未婚妻醒了,若看到他这双沁着朱砂色的眼睛……胳膊受伤不能挠,或许会嗷呜一口咬过来?